第二日。
海风带着铁锈和腐肉的腥咸，刀子般刮过雾儿的脸颊。
她站在锈蚀的码头断桩上，巨剑“葬海”斜倚肩头，冰冷的金属触感是她与这死寂世界为数不多的实在连接。
芙儿贴在她身后，小手紧紧攥着她腰间皮甲的系带。
小脸埋在她沾满污垢和干涸血痂的披风里，只露出一双剔透如深海结晶、却又非人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墨黑翻涌的海面。
雾儿的目标是“灰鳞海妖”。
工会的告示牌上，它的悬赏画了个刺眼的红圈——
它比“剃刀水母”危险得多。
盘踞在沉没油轮“铁幕号”的残骸深处，擅用次声波搅碎猎物内脏，甲壳硬逾精钢。
赏金丰厚得足够填满灯塔角落那只空了很久的腌菜缸。
雾儿需要这笔钱。
芙儿的胃口是个无底洞。
上次“剃刀水母”的残骸被她啃得只剩几片无法食用的硬壳，换来的物资己见了底。
她低头，用指节粗糙的手背碰了碰芙儿冰凉的小脸，一个无声的示意。
芙儿立刻会意，松开手，像只灵巧的猫儿般蹲伏在断桩的阴影里，只余那双晶亮的眼睛在幽暗中闪烁。
雾儿深吸一口气，那气息混杂着绝望与力量，纵身跃入墨汁般的海水。
冰冷刺骨的海水包裹上来。
污染的海水对常人剧毒，却只是让她皮肤微微刺痛。
她如一条矫健的鲨鱼，无声破开水流，朝着“铁幕号”巨大的、扭曲如怪兽骨架的阴影潜去。
感知延伸，捕捉着水流细微的扰动，预判着海妖可能的伏击点。
近了。
油轮断裂的船体如同巨大的墓穴，布满藤壶和滑腻的藻类。
雾儿绷紧神经，肌肉蓄力，准备迎接那传说中能撕裂金属的次声波冲击。
她甚至能想象到海妖布满灰色骨刺的狰狞口器张开的样子。
然而，预想中的攻击并未到来。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水流空洞地穿过船体破洞的呜咽。
雾儿警惕地贴着锈蚀的舱壁滑入船舱内部。
浑浊的水中，她敏锐的视觉捕捉到了目标——
那团盘踞在控制室角落的巨大阴影，正是“灰鳞海妖”。
它庞大的身躯覆盖着层层叠叠、边缘锋利的灰鳞，几条粗壮的腕足正卷着几具不知名生物的骸骨。
可它没有动。庞大的身躯在微微颤抖。
雾儿握紧了葬海剑柄，准备迎接一场恶战。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海妖巨大的、布满复眼的头颅猛地转向雾儿的方向——
不，是转向她身后的方向。
仿佛穿透了厚重的船体钢板和海水，死死“盯”着码头断桩上那个小小的身影！
下一秒——
那庞大的、令无数猎手闻风丧胆的怪物，做出了一个雾儿完全无法理解的举动。
它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尖锐、仿佛被掐住喉咙的嘶鸣。
庞大身躯剧烈地痉挛了一下，竟像被无形的烙铁烫到一般，猛地从骸骨堆里弹了起来！
它粗壮的腕足疯狂地搅动海水，卷起浑浊的涡流，甚至顾不上它身下堆积的、在幽暗海水中闪烁着光芒的东西——
那是被它当作巢穴点缀的战利品。
扭曲的金条。
嵌着宝石的怀表。
成串的珍珠项链。
还有几枚沉甸甸的、印着旧世界徽记的金币。
灰鳞海妖以一种近乎滑稽的、连滚带爬的姿态，撞碎了本就摇摇欲坠的舷窗。
庞大的身躯硬生生挤了出去，只留下一片狼藉和翻腾的泥水。
它逃了。
速度快得惊人，只留下一道迅速消散的浑浊尾迹。
雾儿愣住了。
葬海剑依旧紧握在手，冰冷的杀意还凝在眼底，但目标却己消失无踪。
战斗还未开始便己结束，以一种荒谬绝伦的方式。
她警惕地环顾西周，确认没有陷阱，目光最终落在那堆被海妖遗弃的财宝上。
它们在浑浊的水底，像一堆被遗弃的垃圾，又像沉船坟墓里最后的陪葬品，闪烁着不合时宜的微光。
困惑在雾儿冰冷的眼底一闪而过，随即被生存的本能压下。
她收起葬海，迅速上前，用一个坚韧的海怪皮袋，将那些沉甸甸、湿漉漉的金银财宝囫囵扫入其中。
动作干净利落，不带一丝贪婪，只余下纯粹的实用主义——
这些东西能换物资。
当她拖着沉重的皮袋，如同拖着一尾巨大的死鱼般浮出水面时，芙儿立刻从断桩上站了起来，发出几声短促、意义不明的音节，像只等待投喂的小兽。
她好奇地凑近那湿漉漉、叮当作响的皮袋，伸出小手指戳了戳，又嫌弃地甩掉沾上的海泥——
她显然对里面的东西兴趣缺缺。
她的目光很快又黏回雾儿身上——
尤其在她手臂上一道昨天被海怪利爪划破、尚未完全愈合的旧伤上流连。
雾儿沉默地看了芙儿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
她没说话，只是将沉重的皮袋扛上肩头，另一只手习惯性地伸向芙儿。
芙儿立刻像找到归巢的幼鸟，熟练地攀上她的背，小脸贴着她冰冷的颈侧，冰凉的气息喷在皮肤上。
回到灯塔，雾儿将皮袋里的东西哗啦一声倒在角落。
金币滚动，宝石在昏黄的塔灯光下折射出微弱的光晕，与周围简陋粗糙的环境格格不入。
雾儿从中挑拣出几枚成色尚可的金币和一小串珍珠，其余的依旧堆在那里，像一堆无用的矿石。
第二天。
她带着这些财宝去了猎人工会那间永远弥漫着劣质烟草和血腥味的破败大厅。当她把金币和珍珠推到兑换物资的柜台时，柜台后那个独眼的老管理员浑浊的独眼明显亮了一下。
手指捻起金币仔细查看，又掂了掂珍珠的分量。
他罕见地没有多问一句，只是用沙哑的嗓子报出了一个远超预期的物资清单——
足以装满好几个大袋子。
雾儿扛着沉甸甸的物资袋回到灯塔时，芙儿正百无聊赖地用脚尖拨弄着地上的一枚金币玩。
看到雾儿回来，她立刻丢开金币，欢快地扑上来，小鼻子像小狗一样在雾儿扛着的袋子缝隙里嗅着，发出期待的咕噜声。
雾儿放下袋子，解开。
里面是珍贵的压缩饼干、肉干、干净的淡水、几罐珍贵的炼乳。
甚至还有一小块用油纸仔细包裹着的、真正的、来自旧世界养殖场的风干火腿——
这在末世是难以想象的奢侈品。
她撕下一小条风干的、带着咸香和油脂光泽的深红色火腿肉，递到芙儿嘴边。
芙儿眨了眨大眼睛，好奇地嗅了嗅，然后小心翼翼地张开嘴，咬了一小口。
她咀嚼着，小脸上先是露出一丝新奇，但很快，那点新奇就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渴望覆盖了。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牢牢地钉在了雾儿的手臂上——
那里，一道不算深的、新的划痕在捕猎过程中被海怪的骨刺蹭开，正缓缓渗出几颗殷红的血珠。
新鲜血液的气息，混合着雾儿体内那独特的、半人半深渊的微甜腥气，如同最浓烈的催化剂，瞬间点燃了芙儿眼中非人的渴望。
她毫不犹豫地丢开了手里只咬了一小口的、价值不菲的火腿肉。
那珍贵的肉干掉落在积着灰尘的地板上，无人问津。
芙儿像只被本能驱使的小兽，急切地扑到雾儿身边，冰凉的小手抓住她的手臂，力量大得惊人。
她低下头，的舌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贪婪，小心翼翼地、又无比执着地舔舐上那道渗血的伤口。
“唔……”
一声满足的、带着奇异颤音的喟叹从芙儿喉咙里溢出。
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昏黄的塔灯光下投下蝶翼般的阴影，小脸上是纯粹的、近乎沉醉的满足。
那温软濡湿的触感覆盖在伤口上，带来细微的麻痒和一种诡异的暖流。
雾儿清晰地感觉到，那新鲜的伤口在芙儿的舔舐下，正以一种超乎常理的速度快速收口、愈合。
雾儿垂眸看着伏在自己手臂上的小小身影。
女孩温顺的发顶蹭着她的下巴，带来一丝微弱的痒意。
她感受着那非人的舔舐带来的、混杂着麻痒与暖意的奇异触感，以及伤口急速愈合带来的、近乎虚幻的舒适。
她的另一只手，习惯性地、带着一种冰冷的温柔，轻轻落在了芙儿的头顶，指尖无意识地缠绕起一缕冰凉的发丝。
昏黄的塔灯光晕笼罩着她们。
角落里的财宝堆闪烁着微弱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金光，而地上那块被遗弃的、代表“富足”的火腿肉，正无声地昭示着某种更深刻、更原始、也更致命的“饥饿”。
灯塔之外，墨海翻涌。
铅灰色的苍穹低垂。
芙儿那空灵诡异的歌声，似乎又在海风的呜咽中若隐若现。
与灯塔的孤光一同，成为这片绝望坟场中唯一跳动的、凄美而危险的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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