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石库门，天井里弥漫着煤球炉呛人的烟气和水龙头单调的滴答声。
阳光明扣好白色“的确良”半袖衬衫的最后一粒纽扣，指尖抚过袖口，感受着布料挺括的质感。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块锃亮的魔都牌手表戴在腕上，深蓝色卡其布裤的裤线笔直如刀锋，衬得整个人格外精神。
“明明，早饭好了！”张秀英的声音从灶间传来，带着一种压不住的喜气。
她端着碗出来，目光在儿子身上打了个转，那身簇新的行头，尤其是腕上那块亮闪闪的手表，像熨斗一样烫平了她心里的褶子——儿子出息了，在厂务办坐办公室，这是多大的体面！
“晓得了，姆妈。”
阳光明应声坐下，面前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饭，米粒比往常沉实了些，几片乌黑的酱瓜点缀其中，咸香扑鼻。
他吃得很快，动作利落，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厂里。
韩主任昨天交代的季度生产简报初稿，今天必须收尾，还有一份关于安全生产月活动安排的草拟任务等着
三天时间，足够让阳光明这具年轻躯体里那个历经世故的灵魂，摸清楚厂务办秘书组的脉络。
流程、规矩、各部门的职能边界、领导们的风格偏好
前世秘书生涯磨砺出的洞察力与适应力，让他如同一条游鱼，悄然融入了这潭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深水。
韩鸣谦韩主任，严谨细致，一丝不苟，像台精密的钟表，每一个齿轮都咬合得分毫不差，对文本的要求近乎严苛。
周炳生周师傅，老资格的“笔杆子”，仿佛活在另一个文本构筑的世界里，只对厂里的大报告感兴趣，对其他事务总带着一种超然的疏离感。
张玉芹张姐，秘书组的“大总管”，热心肠，消息灵通，但心思也多用在织就一张人情世故的网上。
至于李卫东
阳光明推门进入厂务办秘书组的大办公室时，目光不经意扫过角落那个伏案疾书的身影，李卫东似乎被门声惊扰，肩膀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周师傅早！张姐早！”
阳光明声音清亮地向办公室里的两位同事问好。
他走到自己靠门的位置，放下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动作麻利地取出笔记本、一支吸饱墨水的钢笔和那沓待处理的文档，井然有序地铺在桌面上。
他快速整理好桌面，拿起那份誊写好的季度生产简报初稿，走向走廊尽头那扇挂着“主任室”牌子的木门。
他抬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请进。”门内传来韩鸣谦沉稳的声音。
阳光明推门进去。韩主任的办公室不大，但整洁有序，靠墙立着几个铁皮文档柜，一张宽大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卷宗和报表。
韩鸣谦正埋首在一份文档里，黑框眼镜后的眉头微蹙。
“韩主任早。”阳光明躬敬地问候。
“早，小阳。”韩鸣谦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目光习惯性地在阳光明身上停顿了一瞬。
这小伙子，三天来，给他的印象就是两个字：妥帖。
交代的事情，无论巨细，总能按时甚至提前完成。呈送的文档，格式规范，条理清淅，连错别字都极少见。
那份超出年龄的沉稳和执行力，让习惯了手下人或拖沓或毛躁的韩鸣谦，心头掠过一丝久违的熨帖。
“韩主任，这是季度生产简报的初稿，请您审阅。”
阳光明将那份誊写得工工整整、字迹清淅的材料，稳稳放在韩鸣谦桌角，“数据核对过两遍，和各车间报上来的原始汇总一致。重点部分，我按您上次提的思路做了突出处理。”
韩鸣谦拿起稿子，他快速浏览着，目光如尺，在字里行间丈量。
结构严谨，数据详实，文本简洁有力，该总结的成绩不浮夸，该指出的问题不回避，提出的建议也颇有可操作性。
这完全不象一个刚入职三天的新手能写出来的东西，倒象是浸淫此道多年的老手。
他忍不住抬眼看向阳光明，年轻人站姿端正，神情专注沉静，仿佛周遭的声响都被隔绝在外。
“恩，写得不错。”韩鸣谦放下稿子，语气里带着一丝难得的赞许，“条理很清淅，重点也抓得准。下午厂务会，正好要用上。”
他顿了顿，指关节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两下，似乎下定了决心，“小阳，你手头那份安全生产月的安排，先放一放。这里有个急活。”
他抽出一份薄薄的卷宗：“厂委扩大会议后天召开，田书记要做一个关于下半年技术革新的动员讲话。
时间紧，任务重。原本是打算让卫东先弄个初稿但卫东手上那份关于工会劳保用品发放的调查报告还没收尾。”
韩鸣谦话锋一转，将卷宗递给阳光明，“这个讲话稿，你试着弄个框架出来，不用太细，重点是摸清田书记的思路，把技术革新的意义、厂里现有的基础、需要突破的方向，还有对职工积极性的调动这些关键点理出来。
下午下班前给我个提纲，有问题随时来问。”
这任务的分量，阳光明心里明镜似的。
起草主要领导在重要会议上的讲话稿，哪怕只是框架提纲，也意味着开始接触厂里最内核的工作思路，是信任，更是考验。
“好的，韩主任。我马上看材料，争取尽快拿出提纲。”
阳光明沉稳地接过卷宗，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受宠若惊或忐忑不安。
韩鸣谦满意地“恩”了一声，重新埋首文档。阳光明拿着卷宗退出了主任室，轻轻带上了门。
回到自己的座位，阳光明打开卷宗。
里面是近几个月厂里关于技术讨论的会议纪要、技术科报上来的几份简报，还有一些上级关于工业技术发展的指导文档。
他迅速进入状态，目光如电，指尖翻动纸页，前世处理海量信息、精准提炼要点的能力，在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一边看，一边在空白稿纸上飞快地记录下关键词和逻辑链条，思维清淅而高效，如同精密的仪器在高速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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