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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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荣光

 

张秀英拉着儿子的骼膊,上下打量着,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走,姆妈请你吃饭,庆祝庆祝!我们职工食堂,今朝菜色不错!”

母子二人并肩朝职工食堂走去。

路上,张秀英的语气带着一丝感慨和不易察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骄傲:

“明明,今朝跟姆妈在职工食堂吃,以后你粮食关系转过来,办了干部食堂的饭卡,就要去干部食堂打饭了。”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却更显那份骄傲的重量,“我们娘俩就碰勿到一起吃饭了。”

那话里的意思清淅无比:一道无形的门坎,儿子已经跨过去了。

职工食堂里人声鼎沸,混合着饭菜的浓烈香气、汗味和食堂大灶特有的裹挟着水汽的热浪。

长长的队伍在几个打饭窗口前蜿蜒蠕动,铝饭盒和搪瓷碗的碰撞声此起彼伏。

张秀英带着儿子熟门熟路地排到一个队伍稍短的窗口,熟练地避开几个急匆匆插队的工人。

“你坐着等,姆妈去打饭!”张秀英不由分说地把阳光明按在一张空着的被无数人磨得光滑的长条木凳上,自己象一尾灵活的鱼,挤进了喧嚣的队伍。

阳光明环顾四周。

食堂很大,高高的屋顶下悬挂着几盏蒙尘的白炽灯,光线有些昏暗浑浊。

墙壁被经年累月的油烟熏染成一种暗黄色,上面“节约光荣,浪费可耻”的红色标语异常醒目。

工人们大多穿着沾着油污或沾着棉絮的深色工装,端着各式各样的铝饭盒、搪瓷碗,或蹲在墙角,或站在过道,或挤在油渍斑驳的长条桌旁,大声谈笑着。喧嚣的声音在热浪中翻滚,气氛热烈而欢腾。

不一会儿,张秀英端着两个堆得冒尖的铝饭盒回来了,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奢侈”的喜悦,小心翼翼地将其中一个塞到儿子手里:

“喏,快吃!姆妈今朝打了两个荤菜!一个红烧肉,一个肉末炒咸菜!再加一个炒青菜!

阿拉屋里厢过年也没这么丰盛过!”

她特意指着儿子饭盒里那几块油亮亮、颤巍巍、酱人的红烧肉,以及堆成小山的、油汪汪的肉末咸菜,话里带着满足,仿佛在展示无价的珍宝。

阳光明看着饭盒里这远超平日水准的、实实在在的“盛宴”,再看看母亲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工装和眼角深刻的、饱经风霜的皱纹,鼻子微微有些发酸,喉咙发紧。

他知道,这顿饭,凝聚了母亲今日的喜悦和对他未来沉甸甸的期许。

“姆妈,太多了,你也多吃点。”阳光明夹起一块最大最肥厚的红烧肉,想放到母亲饭盒里。

“勿要勿要!”张秀英连忙用手护住自己的饭盒盖,嗔怪道,语气坚决,“你吃!你年轻,上班费脑子费精神,多吃点肉补补!姆妈年纪大了,吃勿动许多油水。”

她说着,自己只小心翼翼地从咸菜堆里挑拣出星星点点的肉末,就着米饭,满足地、珍惜地吃起来,仿佛那一点油星已是无上美味。

就在这时,旁边桌上载来一个爽朗熟悉的声音:“秀英!你这儿子真是登样!一表人才!你好福气啊!”

阳光明抬头一看,正是上午在厂门口见过的王师傅,她端着饭盒和几个同样穿着工装的女工坐在一起。

更巧的是,张玉芹张姐没去干部食堂,竟然也在旁边这一桌,正笑眯眯地看着这边,显然已经成了阳光明入职故事的“最佳宣传员”。

张玉芹放下筷子,对着同桌和邻桌的女工们,声音不大不小,带着一种分享独家新闻的热忱,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

“我跟你们讲,秀英姐这儿子,了勿得!今朝第一天报到,我们韩主任亲自带着办手续,态度老好!

小伙子人又精神,又有礼貌,做事体一看就老靠谱!

喏,你们看看他那身行头,板板正正,再看看手腕上那只表,锃亮!啧啧,真是干部派头十足!我们秘书组算是添了把好手!”

她边说边朝阳光明这边扬了扬下巴。

经她这么一喧染,周围几桌的目光都象被磁石吸引般聚焦过来。

那些女工们看着阳光明挺拔的身姿、崭新的衣着、手腕上闪亮的手表和胸前的厂牌,再看看张秀英脸上那掩饰不住、几乎要放光的自豪,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羡慕和赞叹,议论声嗡嗡响起。

“哦哟,秀英,你真是熬出头了!苦尽甘来!”

“这小囡一看就是有出息的!英俊硬朗,一表人才!”

“干部编制啊,未来前途一片光明,以后秀英你就等着享清福吧!”

七嘴八舌的、带着热度的由衷夸赞,如同温暖的潮水,将张秀英紧紧包围。

她脸上的笑容像盛开的菊花,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来,洋溢着纯粹的幸福和骄傲。

她一边摆着手,用带着笑音的语调谦虚地回应着“哪里哪里”、“还要靠组织培养”、“小囡要争气”,一边不停地给儿子饭盒里夹红烧肉、拨肉末咸菜。

仿佛要用这实实在在的油水,将这份巨大的、来之不易的荣光也深深地填进儿子的身体里,支撑他走向更光明的未来。

阳光明在众人的目光和议论中安静地吃着饭。

红烧肉软糯咸香,入口即化;肉末咸菜咸鲜下饭,带着猪油的润泽。

他能深切地感受到母亲发自内心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喜悦,也无比清淅地明白这份“风光”背后所代表的阶层跃迁在这个时代意味着什么。

他更清楚,这仅仅是个开始。

他抬起头,目光不经意间掠过食堂另一侧尽头——那里有道挂着“干部食堂”牌子的、相对安静些的小门。

深蓝色的门帘垂着,偶尔被进出的人掀开一角,里面透出的光线似乎也更明亮、更整洁些。

那扇门,那深蓝色的门帘,将是明天以后他要去的地方。

而此刻,坐在母亲身边,身下是磨得光滑的长木凳,耳边是工友们朴素而真诚的羡慕,嘴里是母亲“奢侈”打来的红烧肉。

感受着她粗糙手掌不时传来的温热触感,这份属于职工食堂的、带着浓烈烟火气和人情味的荣光,显得格外真实、温暖,沉甸甸地落在心坎上。

他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稳稳地放进母亲碗里:“姆妈,你也吃。肉烧得蛮嗲的,勿要全拨给我。”

张秀英看着碗里那块油亮的肉,又看看儿子关切的眼神,眼框瞬间有些,她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

“哎!姆妈吃!姆妈吃!”她夹起那块肉,慢慢地、珍惜地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着,仿佛在品尝着儿子带给她的全部希望与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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