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美玉的委屈更浓,下意识凑得阳光明更近一些,几乎粘贴来,声音又软又糯:
“你讲呢?昨天讲好的呀!要和我一道去‘绿杨村’吃早饭,然后就去报名呀!你忘记脱了?”
她刻意强调“报名”,眼睛紧盯着他的脸观察反应。
“绿杨村?”阳光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有温度的笑,“早饭我吃过了。至于报名?”
他抬起眼皮,目光锐利地直视沉美玉,“我啥辰光答应你要去报名了?”
沉美玉脸上的娇嗔瞬间僵住,像被水泼了的劣质年画。
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你你讲啥?昨天下午,在弄堂口,你明明讲”
“哦,昨天下午啊。”阳光明打断她,语气带着恍然大悟般的嘲讽,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周围支着耳朵的邻居们听清。
“昨天下午我大概是困扁头(睡迷糊)了,脑子勿清爽,现在醒透了。”
他顿住,一字一句清淅无比,“你自家想去,你自家去报名。”
说完,他看也不看沉美玉煞白的脸和因震惊羞愤而微微扭曲的表情,径直绕过她,大步流星朝弄堂口走去。
留下沉美玉呆立在台阶上,像被戳破的气球,羞怒交加,身体微微发抖。
周围邻居们的若有若无的探究和了然的目光,像针一样扎来。
“阳光明!你你瘪三!你个骗子!你耍我!”身后终于传来沉美玉带着哭腔、气急败坏的尖利叫骂,破了音后,温软腔调荡然无存。
阳光明脚步未停,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骗子?到底谁骗谁?
这声“瘪三”、“骗子”,彻底撕碎了虚伪的温情面纱,斩断了前身可笑的念想。
挺好!
他走出弄堂口那“一线天”,眼前壑然开朗。
1969年初夏的魔都早晨,带着的气息扑面而来。
阳光明站在略显空旷的街角,一瞬间有些恍惚。
眼前的景象像褪了色的老照片,既熟悉又陌生。
街道狭窄,铺路的石块多已碎裂凹陷。两旁建筑多是低矮的砖木结构,灰墙斑驳,大都是木制的门窗。
偶有几栋带点西式风格的楼房,也蒙着岁月的尘埃。
自行车是主角。
穿着蓝灰工装或军绿服的人们,骑着“永久”、“凤凰”、“飞鸽”,铃声丁铃,聚集在一起汇成流动的车流。
偶尔驶过的公交车是老式的“巨龙”铰链车,车身红白或蓝白漆,哐当作响,冒着黑烟。
街上几乎没有轿车,偶尔驶过的是草绿色的吉普或方头的“上海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街边的店铺很少。
副食品店门口排着长队,系着白围裙的营业员面无表情地忙碌着。
烟纸店(小杂货铺)柜台里,摆放着有限的日用品。
墙壁上,巨大的红色标语格外醒目——“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鲜红的油漆字在灰暗的城市背景下,带着强烈的时代印记。
阳光明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煤烟味、梧桐叶的清新气息、还有不知何处飘来的食物香气。
这不再是纪录片的画面,是他脚下实实在在的土地。
新奇感如潮水般涌来,冲淡了与沉美玉交锋的不快。
他迈开步子,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贪婪地扫视着四周。
他走过挂着“人民理发店”招牌的小铺,穿着白大褂的师傅拿着推子,嗡嗡作响。
走过飘着油条香的早点摊,简陋的摊前排着七八个人,眼巴巴望着锅中翻滚的金黄油条。
走过街心小花园,高耸的领袖挥手像下,几个戴着红袖章的老人在打太极拳。
还看见一群穿着绿军装、戴着红袖章的小学生,排着队唱着激昂的革命歌曲,雄赳赳地走过街头,引得路人注目。
一切都那么“年代感”,真实又带着隔膜。
阳光明象个闯入者,带着后世的灵魂冷眼旁观着这个既火热又压抑的时代。
他身上的半袖衬衣和塑料凉鞋让他融入人流,内心的疏离感却挥之不去。
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小半天,新奇感渐渐沉淀,更现实的焦虑占据了上风。
工作,这把悬在头顶的利剑再次清淅地浮现。
光靠游荡,解决不了问题!
他辨认着方向,朝高中母校走去。学校是信息的集散地,或许能打听到一些风声。
母校的红砖围墙依旧,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校牌。
走进去,气氛与前身上学时大不相同。毕业季已过,校园显得空旷冷清。
公告栏贴满了动员令和光荣榜,密密麻麻列着奔赴各地学生的名字,二哥阳光耀和二姐阳香梅的名字赫然在列。
操场边的树荫下,几个和他一样刚毕业还未离沪的男生聚在一起,愁眉苦脸地抽着劣质香烟,烟味呛人。
“唉,我阿爸跑断腿了,街道、厂里托人,屁用没有!
讲今年名额紧得嘞,根本轮勿到我!”瘦高个吐着烟圈叹气。
“阿拉屋里厢也一样!”矮胖男生接口,愤懑不平,“我姆妈讲,除非阿拉屋里厢有人肯提前退休把位置让出来,否则想也勿要想!但是退休工资少一截,屋里厢怎么办?”
“就是讲啊!现在一个工作名额,比金子还金贵!”瘦高个猛嘬了口烟,“要么就硬着头皮下乡去,要么就蹲在屋里厢吃白饭,等街道三天两头来催命。”
“我看悬!你看看隔壁弄堂里厢那个阿三头,毕业一年了,蹲在家里厢,他阿爸是干部都搞勿定!
“有啥办法?僧多粥少,要么父母退休顶班,要么”
矮胖男生压低声音,做了个数钱的手势,“听说煤球厂有个老工人要退休,他没有儿女,打算找人接班,但要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手指,做了一个八的手势。
“八百?!”瘦高个倒吸一口凉气,“抢钞票啊!”
“八百?那还是便宜的,要看啥厂!好厂子,一千都打勿住!”另一个一直沉默的男生闷闷地插话。
阳光明站在不远处,装作看墙上的标语,把对话一字不落地听进耳里,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情况比想象的更严峻!
花钱接班,在这年代几乎是唯一的合法捷径。
钱!大量的钱!
他下意识摸了摸几近空空的口袋。家里不可能拿出这笔“巨款”。就算父母肯,大哥大嫂那边也绝对过不去。
唯一的希望
阳光明的眼神飘忽,意识深处,那大容量的、塞满了“宝藏”的双开门冰箱,静静悬浮着。
钱?他没有现钞。
但冰箱里那些东西尤其是那盒金灿灿的一百克食用金箔!在这个温饱都需精打细算的年月,就是他现在的底气。
一个大胆而疯狂的念头,如闪电般劈开心头的阴霾,瞬间变得清淅而灼热!
花钱接班!
用冰箱里的“硬货”,想办法换一个留在魔都的工作名额!
阳光明脚步猛地一顿,矗立在人来人往、略显萧索的街头。
六月初夏温热的风,吹拂着他额前微汗的碎发。
他眯起眼,目光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眼底深处却象有两簇幽暗的火苗被点燃,跳跃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和难以抑制的亢奋。
随身冰箱里那盒沉甸甸的、足以亮瞎这时代所有人眼睛的食用金箔,成了他脑海中唯一盘旋的念头。
至于怎么换?找谁换?风险门道阳光明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煤烟和城市尘埃的空气涌入肺腑,却仿佛带着一丝金箔的冰凉气息。
留在魔都!
他舌尖抵住上腭,眼神锐利如鹰。
这把牌,他接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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