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父亲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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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父亲的认可

 

“哎,姆妈!”阳光辉闻声立刻应道,声音里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躬敬。

张秀英带着当家主母不容置疑的威严,豪气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得发亮的小布包。

她利落地解开缠绕的布绳,带着一种近乎庄严的魄力,仔细捻出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票子,还有那几张金贵无比的肉票、菜票,郑重地按进阳光辉掌心:

“去!到熟食店,斩一斤猪头肉,挑肥瘦相间的!再买点五香豆腐干,有酱鸭胗的话也捎上点。哦,对了,素鸡别忘了!今朝阿拉吃顿象样的!”

“姆妈,这”阳光辉看着手里远超平常用度的钱票,指尖捏着,仍有些迟疑。这笔开销,在精打细算的日子里显得过于奢侈。

“叫你去就去!”张秀英手臂一挥,斩钉截铁,洪亮的声音在狭小的天井间回荡,带着不容置喙的喜悦,“阿拉明明争气,当干部了!这点钞票,花得值,花得开心!快去快回!”

“哎!好!”阳光辉不再尤豫,将钱票紧紧攥在手心,推起家中那辆漆皮斑驳的“二八大杠”。

车轮碾过弄堂石板路,在邻里或艳羡或复杂交织的目光中,他弓着背,身影飞快地消失在石库门幽深的门洞外。

水池边,李桂花的热情简直要把冷水烧开。她不由分说地从婆婆手里“抢”过洗菜的盆,动作麻利得象上了发条:

“姆妈,你今朝是功臣!你歇歇,陪明明讲讲话!这点小菜我来,保证洗得清清爽爽,漂漂亮亮!”

她扬起声调,那喜气几乎要从眉梢眼角溢出来,对着还倚在二楼走廊木栏杆上的阳光明喊道:

“明明,你快下来坐坐呀!跑了一天费精神的!阿哥去买熟食了,等歇就好开饭,今朝阿拉要好好庆祝庆祝!”

她手下不停,嘴里哼着不成调却满是欢快的革命歌曲,与往日那个冷淡疏离、只顾埋头干活的大嫂判若两人。

阳光明缓缓步下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父亲阳永康佝偻着背,坐在小方桌旁沉默地抽着旱烟。

劣质烟草燃烧的烟雾在他面前缭绕升腾,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

见小儿子下来,他眼皮微抬,没言语,只用那杆磨得油亮的铜烟袋锅子,在旁边的凳面上轻轻磕了两下。

阳光明依言坐下。父子间一时只剩下烟丝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屋外弄堂里隐约传来的市井嘈杂。空气凝滞,却仿佛有千言万语在无声涌动。

过了好一会儿,阳永康才深深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吐出。

那低沉的声音穿透烟雾,带着烟熏火燎的沙哑:

“去了厂里要稳。多看,多听,少讲。干部担子重。”

寥寥数语,像淬过火的铁块,简短,却沉甸甸地压着父亲一生的阅历和对儿子最深切的期许与担忧。

“晓得了,阿爸。我会记牢的。”阳光明挺直脊背,目光迎向父亲,郑重应承。每一个字都象刻在心里。

不多时,阳光辉提着几个用粗糙草纸包裹、油渍早已洇透纸背的熟食包回来了。

浓郁的酱卤香气霸道地涌入,瞬间驱散了屋里沉闷的烟味,勾得人馋虫大动。

晚饭的餐桌,破天荒地丰盛起来。

小方桌中央,油光锃亮、酱香扑鼻的猪头肉堆成了的小山;切成菱形的五香豆腐干泛着的酱色;一小碟深褐油亮的酱鸭胗散发着咸香;还有一碟吸饱了卤汁、弹韧的素鸡。

平日里唱主角的酱瓜和腌萝卜干,此刻只能委屈地缩在桌角。

主食依旧是二合面馒头,但熬的稀粥却稠厚得能立住筷子,米粒清淅。

张秀英脸上洋溢着幸福的酡红,不停地往阳光明碗里夹肉,专挑那肥瘦相间、入口即化的上品:

“明明,多吃点!今朝你是阿拉屋里厢顶顶大的功臣!这猪头肉烧得老香的!”

李桂花也异常殷勤,先夹了一大块肉颤巍巍放到公公碗里,又给婆婆夹了块浸透汤汁的素鸡,声音响亮得能穿透屋顶:

“阿爸,姆妈,你们也多吃点!阿拉屋里厢的好日子,这才刚开头呢!明明当了干部,以后肯定步步高升,我们也跟着沾光享福!”

她不忘给丈夫阳光辉也夹菜,脸上的笑容从未如此璨烂。

阳光辉话不多,只是闷头啃着馒头,偶尔抬起眼皮,目光复杂地在小弟身上停留片刻,带着一种重新掂量的审视和难以言喻的情绪。

饭桌上最令人心头一震的一幕悄然发生。

阳永康默默拿起那瓶珍藏的七宝大曲,拧开瓶盖,给自己面前的粗瓷小酒盅“咕嘟咕嘟”倒满。

辛辣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接着,他拿着酒瓶的手在空中顿住了,浑浊却锐利的目光,缓缓落在阳光明面前那个空着的、平时用来喝水的粗瓷杯上。

在全家人摒息的注视下,他手腕微倾,清澈透明、散发着浓烈香气的白酒,带着细微的声响,缓缓注入那个杯子——只有浅浅的一层,堪堪复盖了杯底!

“阿爸?”阳光明心头震动,抬头看向父亲。

阳永康没有看他,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指稳稳端起自己的酒盅,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仪式感:“吃。”

仅仅一个字,重若千钧!

这无声的动作和简短的字眼宣告:

在他心中,这个小儿子,不再是那个需要羽翼庇护、前程未卜的少年,而是一个能担起责任、有出息、值得平等相待的成年男人了。

阳光明只觉得喉头哽咽,鼻腔发酸。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双手躬敬地捧起那个盛着浅浅一层白酒的杯子,郑重地站起身,目光扫过父亲、母亲、哥嫂:

“阿爸,姆妈,阿哥,阿嫂,谢谢你们。我一定好好干,勿给阳家丢脸!”

说完,他学着记忆中父亲的样子,一仰脖,将那辛辣刺喉的液体狠狠灌了下去!

一条灼热的火线瞬间从喉咙直烧到胃里,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但这股火烧火燎的痛感,却带着一种被彻底认可的火辣辣的畅快,和一种沉甸甸、踏实的感,烙印在心上。

“好!”

阳永康也只回了一个字,仰头将自己那一盅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他长长地“哈”出一口带着酒香的热气,脸上刀刻般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些许。

张秀英看着老伴破天荒地允许小儿子喝酒,看着儿子呛咳却挺得笔直的脊梁,生平第一次没有因为喝酒而唠叼老伴半句。

她只是嗔怪地白了儿子一眼,筷子飞快地夹起一大块肥瘦相间的猪头肉,重重放进他碗里:

“小赤佬,逞能!快吃点菜压压!”

那语气里,是满得要溢出来的宠溺和自豪。

一顿饭吃得暖意融融,欢声笑语在狭窄的空间里碰撞。

二合面馒头就着喷香的猪头肉和豆干,成了这火红年代里,最朴实无华却也最弥足珍贵的盛宴。

连懵懂的壮壮也似乎被这满屋子的喜气感染,在母亲怀里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手,咯咯笑个不停。

压在全家人心头多日、那沉甸甸的名为“下乡”和“失业”的巨石,终于被阳光明一脚,狠狠踹开了。

夜深了,石库门彻底沉入梦乡,万籁俱寂。

清冷的月光,顽强地通过窗户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块朦胧而倔强的光斑,仿佛在无声地勾勒着未来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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