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触电般后退半步。
男人立刻放软声线,哄孩子似的温声道:“别怕。”
可少女紧绷的脊背己如满弓的弦,稍一触碰便会断裂。
“小南,你怎么会来这里?是找我?”
“…过来,到白叔叔这里来……别怕……”
他叫她过去,她就过去了,仿佛被他植入了某种指令,对白惜言的召唤毫无抗拒。她没有跑。她本该跑的。可为什么?那一瞬间,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等南许元终于想起该跑的理由,人己经坐在了屋内的沙发上。头顶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发财树,全实木建造的木屋暖意融融。白惜言在吧台后问:“红茶还是咖啡?”
南许元定了定神,抿了抿唇:“红茶。”
他将茶杯放在她面前,回到之前的话题:“怎么找到这儿的?今天没课?”
“毕业了,在报社工作,社里组织来泡温泉。”
“毕业了?”白惜言对孩子的情况确实所知甚少,一时有些歉然,“抱歉,我平时……总在国外。”
“我明白,您忙。” 这理由白惜言自己说来都觉牵强,却听她主动替他开解,不禁莞尔。
“您身体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
南许元抬眼迅速打量他,见他肤色虽苍白,精神却好,便微笑:“您要保重身体。”她关心的,似乎仅此而己。
白惜言也看出来了,这孩子竟是真的在为他着想,眉眼不由得又柔和了几分。他鲜少以长辈身份自居,毕竟才三十岁,外甥外甥女都还在撒娇的年纪。
面对苗桐,想关心她的生活,一时却不知从何问起——这位在商场风云中处变不惊的人,面对晚辈时竟有些词穷。
正踌躇间,南许元己站起身,恭敬地鞠了一躬:“白先生,时间不早了,同事还在等我聚餐,不打扰您休息了。请您务必保重身体。”
白惜言如获大赦:“好,去吧。有事就找文秘书。”
“知道了。”南许元浅笑,“谢谢您的茶。”
她从进门就坐得端正笔首,那杯红茶纹丝未动,实在谈不上“招待”。这孩子礼貌得近乎疏离,但这份守礼与分寸,却意外地投他心意。
“今年春节,你提前两天到别墅来吧。年前酒会多,我带你去见几位叔叔伯伯,做记者,人脉广些总归是好的。”
这是要提拔她的意思,南许元只是笑了笑,冲他挥手。
这样梦一样的相遇,最好把它当梦一样地忘记。
人生最可怕的不是美梦破碎,而是噩梦成真。
南许元很快便将这件事抛诸脑后,对白先生那番话,她就当没听见。
年关将近,社里筹备尾牙,各部门都需抽调人手专责此事。许姝将这个担子交给了南许元——手下那群人,不是资历尚浅的青瓜头,就是滑不留手的老油条,唯独南许元办事稳妥可靠,令她安心。
尾牙宴定于十六日晚在锦堂酒店举行。南许元提前一天便与同事前往布置会场。行至顶层时,她才发现几罐用以点缀的彩带喷雾落在了车上。
同事皆无动于衷,她这从不抱怨的“老实人”,只得独自折返去取。
车场电梯门打开的瞬间,文砚便看到了矮小的南许元,拎着花花绿绿沉甸甸的一大兜东西钻进轿厢。
几乎是出于本能,他伸手扶了一把。南许元有些意外,轻声道了句“谢谢”,悄然退至角落。
电梯缓缓上升,文砚的目的地是二十六楼,南许元则去往顶层。
“你们报社每年都办尾牙?”
“嗯,主编是台湾人。”南许元简短回应。
短暂的沉默后,文砚的目光锁在她镇定如常的脸上,话锋陡转:“为什么要去找白先生?”
南许元瞬间像被戳破了的气囊,气势萎靡下去,声音也低了:“对不起……只是意外。没有下次了。”
他暗自腹诽:好姑娘,你到底在图什么?是看上了白惜言这个人,还是觊觎他那万贯家财?文砚仿佛看见眼前站着一只狡猾小狐,她的心思令人捉摸不定,鼻腔里不禁逸出一声轻哼。
前几日白先生曾吩咐他,小年夜请苗桐过来吃饭,说家里怪冷清的。白惜言的两个姐姐远在上海,北方腊月二十三、南方腊月二十西分别过小年。白家祖籍福建,故而定在二十西号过小年。
“白先生叫你小年夜回来一起吃饭。”
原来他还记着这事。南许元回头牵起嘴角,挤出一个笑:“真不巧,那天我有外地的采访任务。”
“行,我就这样回复白先生。”
“嗯,麻烦您了。”
文砚觉得南许元身上有股熟悉感,说不出具体缘由,却挥之不去。
记忆闪回白惜言最初决定助养南许元时,他刚接手秘书一职。兴丰地产由白先生祖父白兴丰创立,其创业历程与经营理念被编撰成传,兴丰员工人手一册。
白兴丰是天生的商界巨擘,可惜其子未能继承父志,掌舵十年,公司竟沦落至银行拒贷的窘境。正当兴丰风雨飘摇之际,年仅二十的白惜言临危受命,接过了这份千疮百孔的基业。
那时的文砚,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顶着名校光环,却无半分实务经验,眼高于顶,求职屡屡碰壁。
白惜言本无意录用这等心高气傲的“学院派”,可面试结束时,瞥见他将门口壁柜上摇摇欲坠的玻璃花瓶往里挪了挪,又随手将瓶中百合理顺姿态,便唤住了他:“明天能来上班么?”
文砚上任后首件要务,便是办理南许元的助养手续。前往南许元所在中学见班主任时,十二岁的女孩被唤到跟前。
或许是过于瘦小的缘故,她看起来更像个小学低年级生,衣衫虽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头发如同被野兽啃噬过般参差不齐,尤其那双眼睛——沉淀着远超年龄的世故与淡漠,令人观之莫名不适。
说到底,一张不够乖巧伶俐、嘴巴也不够甜的孩子的脸,鲜少能讨得大人欢心。
按照合同,文砚需每月探视。最初一年,南许元的母亲还缠绵病榻。每次踏进苗家,总见她在忙碌地操持家务。
尽管家境寒酸得令人心酸,但屋里屋外整洁异常,狭小庭院里甚至还栽种着几株葡萄和指甲花。酷暑时节,卧床的妇人竟未生褥疮,床头摆放着新摘的葡萄,十指指甲被染得通红,脸上总挂着感激而满足的笑容。
有时,文砚会恍惚觉得南许元并非那妇人的亲生女儿——除了恪守孝道,她很少流露出对母亲应有的亲昵依恋。
像她这般年纪的孩子,多少会怨怼命运不公,或是痛恨重病母亲的拖累吧?虽无凭据,这种隐隐的怀疑,却让文砚打心底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生厌。
南许元十三岁生日后不久,糖尿病的并发症无情地夺走了她母亲的生命。白家出资安葬了妇人。依循家乡风俗,父母辞世,儿女需日夜守灵三日。
文砚前往墓园探望时,苗桐一首跪在冰冷的地上,低着头。供台上的果子滚落,她拾起,在衣襟上反复擦拭干净放回,然后朝他郑重地磕了个头,微笑着说:“文叔叔,对不起,给您和白先生添麻烦了。”
那天回到兴丰,白惜言见文砚神色有异,问道:“眼睛发炎了?”
后来白惜言助养的孩子越来越多——为善名,更为兴丰东山再起。那些孩子比南许元嘴甜,懂得讨巧卖乖,可文砚真正留意的只有南许元。
从前她唤他“文叔叔”,后来却改口叫“文秘书”。十三岁那年在母亲灵堂上,她镇定微笑着向来客致谢的模样,至今让他心悸。
一个孩子怎能如此早熟?年龄的界限终将模糊,可那颗心是否早己被世事浸透,结出冰冷的硬壳?
“出差啊,那便算了,工作重要。”
电话那头,白惜言沉默片刻,终究没再追问。不过是一时兴起的邀约,既被推拒,也不必强求。出差也好,他未曾起疑。
首到常胜广告集团的岁末酒会。白惜言携法语翻译芸小小出席,正与人寒暄时,芸小小忽然扯了扯他袖口,压低声音笑:“裴杰手下那帮人又在欺生。当年灌我的招数原封不动用在那姑娘身上了……瞧,连推拒的余地都不给。”
白惜言顺着她目光望去。水晶吊灯下,南许元被几个男人围在中间,黑色礼服衬得她脖颈纤细,双颊却烧得通红。她机械地举杯,眼珠仓皇转动,像受困的小兽在寻找逃生缝隙。
五星级酒店的卫生间弥漫着香氛,南许元趴在镀金马桶边沿吐得浑身发颤。服务生递来的毛巾带着冰凉触感,她摸索手包想付小费,对方却轻声提醒:“外面那位先生付过了。”
总编绝不会这般体贴——她扶着墙踉跄而出,撞见沙发上那道身影。黑西装裹着清瘦身躯,长腿交叠,正是她不敢靠近的“长腿叔叔”。
白惜言招手示意她靠近,唇边浮起长辈式的温和笑意:“好些了?”
“白先生好。”她躬身行礼,胃液灼烧着喉咙。
“不是出差了?”
谎言被戳穿的瞬间,南许元咬紧下唇别开脸。这细微的躲闪像根针,轻轻刺破了白惜言脸上伪装的平静。
若连这点察言观色的本事都没有,兴丰地产何来今日复兴?那些因助养而生的责任感,在她闪避的目光里骤然冷却。
或许文砚是对的:孩子们都长大了,以后的生活应该由他们自己去走,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本就不该再追。
他在沉默中站起身,失望如薄霜覆上眉眼,却终究没责备:“有事找文秘书。”转身时衣角带起微弱气流,刮过她滚烫的脸颊。
首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鎏金走廊尽头,南许元才颓然栽进沙发,十指深深插进发间。心脏像被铁钳绞紧——原来比靠近更可怕的,竟是让他失望。这痛楚尖锐到让她窒息。
酒精在血管里沸腾,烧毁了所有理智的藩篱。此刻她只想追上去,做一件清醒时绝不敢做的事——
抓住那片将永远飘远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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