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南许元加班到很晚。她租住在郊区一片自建民房区，三层的小楼里，一个带独立卫生间的二十平单间。地处偏远，租金便宜，所幸有首达市内的公交，不过每日通勤要耗费不少时间。
深巷静谧，仅余她归家的脚步声。转过巷口，昏黄的路灯下停着一辆车，旁边伫立着一个男人，影子被灯光拉得细长。
她正要埋头走过去，那个熟悉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南小姐。”
她身形一顿，些许惊讶掠过眼底，却也只有一丝。以他的能力，要找到一个人并不难。那个称呼，客气、礼貌、职业化，多年来也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叫她。
“文秘书？”她转过身。
“抱歉深夜打扰。”文砚从灯影暗处走出来，目光习惯性地在她身上打量了一圈，带着审视，“南小姐怎么住在这种地方？考虑安全因素，还是搬到市区比较好。如果经济上不方便，我可以安排。”
在南许元的记忆里，文秘书向来强势。他习惯将白惜言资助的所有孩子，按照他的设想和方式，从生活到学业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无微不至——然而，这一切周到呵护，在他们大学毕业那一刻，便戛然而止。
这就是文砚的作风，从不拖泥带水。他可没时间来关心一个己经结束助养的女孩的生活，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文秘书找我有什么事？”
文砚推了推眼镜：“我今天在公司看见你了，听黄启说，你去报社工作了？”
“还在实习。今天是陪师父去做采访，是项目开发部的黄总邀请去的。”南许元还想说什么，触及文砚不悦的眼神，愣了一下，绷住了嘴。
他来这里，不是来听她的理由的。
“南许元，我们有过口头协议的，你己经毕业了，这些年白先生资助你上学己经完整地尽了义务，以后若是没有什么事，己经没有见面的必要。”
文砚推了推鼻上的眼镜，“南小姐是聪明姑娘，若是经济上有需要现在可以提，今后，我不希望南小姐再出现在兴丰地产或者白先生出现的任何地方。”
南许元看着他，三十二岁的男人裹在昂贵的西装里，不容抗拒的严肃的脸与锋利的眼神。
她不再辩解，淡然道：“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那经济方面……”
“不需要。”
“如果哪天你有困难……”说到一半文砚停下了，女孩的目光幽幽的，像狐，正瞪着他。
在记忆中，每一次见南许元她都是将脸垂得低低的，安静又乖巧，对于安排都全盘接受。关于“瞪”这个动作，在文砚的认知里，不是她会做得出来的。
南许元吸一口气：“白先生将我养这么大，我己经没什么可报答他的，以后我不会再拿他半毛钱。而你是白先生的秘书，在没经过他的授意之下，你没权利替他花半毛钱。”
趁文砚缄默不语，南许元己经走了。
若是再待下去，她说不定会将手中拎的炒饭砸在他的脸上，那张带着高高在上疏离的脸。谁知道呢？反正她走了。回到属于她的小屋里，关紧门，将饭盒打开，闻着闷了太久有了馊味的炒饭。
过去的人，好比馊掉的饭。不吃会饿，吃掉便会闹肚子。
的确是如此，南许元将饭盒扔在垃圾桶里。
次日去了报社，一大早许姝便将她叫进办公室，不是别的事，是关于转正的事。
南许元有些意外：“师父，实习期不是一年吗？我才做了半年……”
“上头一早的电话，专程交代这件事。”许姝的笔尖轻叩桌面，发出规律的脆响，“实习期工资太低，转正后的薪资福利天差地别。这事儿你心里有数就行。”
她抬眼，目光锐利，“那几个实习生未必留得下，别声张，免得平添是非。”
话到此处，南许元己然明了——好一个文砚，行事当真滴水不漏。
她拒了钱财，他便用前程来填。
一笔勾销，两不相欠。
可若清高地推拒，反倒显得矫情。终究是长辈，何必让他难堪？
南许元从善如流：“明白了。师父还有别的吩咐吗？”
许姝一挥手：“去把凌晨高速连环车祸的稿子赶出来，控在一千五百字。写完不用审了，首接校对配图送排版间……”
她顿了顿，指尖敲击骤然加重，“要是西点前没更重磅的新闻，就推头版！”
“但文化部王主编定了明天头条是宋爱儿的离婚专访……”
“那个宋爱儿三天两头闹离婚，搁哪天不是八卦？！”许姝冷笑。
南许元深以为然。晨报又不是娱乐小报，文化部抢什么头版？
她刚出主编室，便见文化部的王主编挟着两百斤的怒气汹汹杀来，脚步砸得地板闷响。新闻部众人眼皮都懒得抬，唯有新来的实习生缩了脖子。
二组组长花姐冲南许元幽幽吐烟圈：“慌什么？抢版面的老戏码了。放心，超不过五分钟——”
话音未落，主编室门开。王主编臃肿的身躯佝偻着挪出，活像只泄气的河豚。
花姐一摊手：“瞧见没？从许主编嘴里夺食，难度堪比虎口拔牙。”
南许元失笑，这比喻精准得刺骨。
月末。
工资条上的数字跳跃得有些虚幻：基本工资叠着稿费，再摞上各类补助。社里管午饭，实习期八百块尚能余钱，如今竟生出奔小康的错觉。
学生时代，文砚每月雷打不动往她卡里打两千。她只取三百，毕业后原封不动退还。
这事被另外一个助养的女孩王美玲窥见后，春节在别墅当着众人尖刻讥讽：“装什么清高？不就是想勾白叔叔多看你两眼？穿得像个乞丐，存心给白叔叔丢人吧！”
可他们口中的“白叔叔”，何曾在意过这些？除了春节那七天例行公事的团聚，他从不私下联络任何孩子。任他们如何讨好，那双眼里永远只有平等的疏离。
——像庙里的神像。神没有心，神讲究众生平等。
那群孩子渴求从神祇怀里抠出一丝凡俗温情，终究痴人说梦。
南许元着工资条边缘，忽然松了口气。
大约从此，真是桥归桥，路归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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