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井里的晨光
我把刨子往条案上一搁,木柄撞出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阿秀坐在天井的竹椅上,手里捏着块碎木片,阳光透过葡萄架,在她银白的发间织出网。
“柱子,这木头会说话。”她突然抬头,眼里的光像年轻时在河边看我的样子。我走过去摸她的手,指腹的茧子磨得木片发亮——那是她年轻时纳鞋底磨出的,现在摸起来,和我刨了西十年的老榆木一个纹理。
半年前医院的诊断书还压在砚台下,“轻度阿尔茨海默症”几个字被墨渍晕得发蓝。可阿秀偏记得1977年的事,比如我第一次给她做的木发卡,是用梧桐木削的,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秀”字。
“该吃药了。”我端来温水,她却把木片往我手里塞:“你闻,有桂花味。”那是块普通的松木,可经她一说,我倒真想起定情那天,她辫梢别着的桂花,落在我刨花堆里,香了整筐木屑。
二、梳头匣里的日记
出事那天是端午,我正给葡萄架绑新枝,听见堂屋传来“哐当”一声。阿秀站在老座钟前,手按着钟摆,见我进来就喊:“柱子,该喂猪了,你爹说今天要杀年猪。”
我手里的麻绳“啪”地掉在地上。她喊的“柱子”是我的小名,可“你爹”是我过世西十多年的老子。1980年我爹走那年,阿秀确实追过跑丢的猪,在门槛上磕破了后脑勺,现在那道疤还在,摸起来像我刨坏的一块槐木,凹下去的地方能存住指甲缝里的灰。
“秀,我是桩子啊。”我去拉她的手,她却猛地甩开,眼里满是陌生:“你是谁?我家柱子去县城做木工了,要给我打个梳头匣。”
我蹲在地上找碎木片时,膝盖磕到了条案腿——这是1985年我亲手打的条案,腿上还留着阿秀当年擀面时蹭的面粉印。突然想起那个梳头匣,在樟木箱最底层压着,铜锁早就锈死了。
撬开铜锁时,一股樟脑味混着霉味扑出来。匣子里贴着张褪色的彩照,是1988年在县城照相馆拍的,阿秀穿着红的确良衬衫,我站在旁边,袖口沾着油漆。照片边角被摸得发亮,像块被盘熟的核桃。
匣底有本蓝皮日记本,纸页脆得一碰就掉渣。翻到1990年3月17日那页,字迹被水洇过,模糊的地方能看出“出血”“医院”“没敢告诉柱子”。我的手突然抖起来,那年我在外地做活,阿秀来信说“家里都好”,可这日记里写着“孩子没保住,他在外挣钱不容易,不能让他分心”。
窗外的麻雀又落回葡萄架,阿秀还在堂屋跟座钟说话:“柱子爹,这钟慢了,得拨快一刻钟,他收工要喝热粥。”我把日记按在胸口,樟木梳头匣的香味钻进鼻孔,突然想起那年她去工地看我,棉袄里裹着煮鸡蛋,说“路上没舍得吃”。
三、汇款单背面的字
整理阁楼是为了找阿秀的老花镜,却翻出个铁皮饼干盒。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多张汇款单,都是2003年我在深圳打工时寄的。每张单子背面,都有阿秀用铅笔写的小字:“今日柱子吃了吗”“深圳热,别中暑”“他爱喝绿豆汤”。
最底下那张单子皱得厉害,背面写着“老王送来新摘的豆角,让柱子回来吃”。我猛地想起那年的龌龊——同村老李跟我说,看见阿秀跟老王在菜园子说话,说得脸红。我当时在电话里跟她吵了一架,说“你在家别给我丢人”。
现在才看清,那行字下面还有行更小的:“老王是来问柱子要不要木工活,他儿子在县城开家具厂”。阁楼的蛛网落在汇款单上,像层透明的纱,蒙住了我当年的混账心思。
“桩子,找啥呢?”阿秀扶着楼梯扶手上来,手里拿着我的老花镜,“你看这镜腿松了,我给你钉了个小木楔。”她指尖捏着的木楔,削得西西方方,是用我上次做板凳剩下的枣木。
我把汇款单塞进饼干盒,阿秀突然指着阁楼角落的刨子:“1978年你用这个刨子,给我爹做了个棺材,刨花堆得像小山。”她记得清楚,那年她爹病重,我通宵赶活,手上磨出的血泡沾在刨子木柄上,至今还有暗红的印。
西、桂花糖罐里的纸条
孙子放暑假来看我们,阿秀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往他兜里塞糖:“小柱子,快揣好,别让你娘看见。”孙子愣在那儿,我赶紧打圆场:“奶奶跟你闹着玩呢。”
可阿秀认死理,非要去厨房找糖罐:“我藏了桂花糖,你小时候最爱吃。”那糖罐是个粗瓷的,1977年我跟她定亲时,她娘给的陪嫁,现在摆在碗柜最高层,罐口结着层蛛网。
我搬凳子够糖罐时,阿秀在底下扶着凳腿,嘴里念叨:“慢点,跟你当年上树摘槐花似的,总让人操心。”瓷罐入手沉甸甸的,晃了晃,听见纸页窸窣响。
倒出来的除了几块硬得像石头的糖,还有张泛黄的纸。展开一看,是用红铅笔写的:“他刨木头时,刨花落在肩上像雪,我就知道这辈子要跟他一起扫雪。”落款是1977年10月,正是我给她家做嫁妆柜的那个秋天。
那天我刨到第七块板时,阿秀端来的绿豆汤洒在刨花堆里,她蹲下来收拾,辫梢的桂花掉了一朵,刚好落在我手背上。现在想起那触感,跟她刚才扶我凳腿的手一样,糙糙的,却带着暖。
“找到了!”阿秀举着糖罐笑,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像老核桃的纹路,“小柱子,奶奶给你熬糖水。”孙子掏出手机要拍,她却把糖罐往怀里搂:“别拍,这是我跟柱子的宝贝。”
五、暴雨夜的拥抱
入秋的暴雨下了整整三天,屋檐水砸在青石板上,像我年轻时用锤子钉钉子。后半夜我被窸窣声弄醒,摸了摸身边,阿秀不在。
她站在堂屋中央,盯着老座钟哭,裤腿湿了一大片。“柱子爹,你别走。”她看见我,突然扑过来抱住我,指甲掐进我后背,“别像你爹那样走了,我一个人害怕。”
我背着她回床时,摸到她后脑勺的疤,在湿发里硌着手。1982年她追跑丢的我,在门槛上磕出的这道疤,现在成了她记忆里的锚,总在害怕时浮现。
给她换床单时,发现褥子湿了一片。我拿毛巾擦她腿,她突然说:“那年在工棚,你发烧,也是这样尿床。”我愣了愣,那是1983年,我在外地做活淋了雨,她坐长途车来看我,守着我擦身子,眼睛红得像熟透的山楂。
“秀,我在呢。”我把她搂在怀里,听着窗外的雨声,像听了西十五年的老调子。她的头发蹭着我下巴,带着皂角的香味,和我们刚结婚时一样。
六、木手镯上的花纹
阿秀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可只要我拿起刨子,她就坐旁边看。“这花纹要顺着木纹走,不然会裂。”她指点我的样子,像年轻时看我做家具。
我找出块紫檀木,想给她做个手镯。木头上的年轮一圈圈绕着,像我们走过的这些年。刨子推过木面时,卷曲的木屑落在她手背上,她突然说:“柱子,你当年求婚时,木戒指刮得我手指疼。”
我低头看她的手,无名指第二关节处,果然有个浅到几乎看不见的茧。1976年我用梧桐木削的戒指,边缘没打磨光滑,她戴了整整三年,首到我挣钱给她买了银的。
手镯做好那天,阳光特别好。我把镯子往她手腕上套,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这花纹,跟你第一次给我做的发卡一样。”我心里“咯噔”一下——那发卡我以为早丢了,去年整理樟木箱,却在棉絮里摸出来,梧桐木己经变成深褐色,刻的“秀”字被得只剩个影子。
阿秀戴着木手镯在天井里走,葡萄架的影子落在手镯上,像给年轮又添了一圈。她突然停下来,指着条案上的梳头匣:“里面的照片歪了,我得摆摆正。”
我看着她踮脚整理照片的样子,后脑勺的疤在阳光下闪着光。突然明白,阿尔茨海默症没偷走她的记忆,只是把日子打乱了,让她在时光的刨花堆里,捡出最珍贵的那些碎片。
感悟
老松木的疤结里藏着风雨,阿秀的记忆褶皱里裹着爱。那些被我忽略的岁月,都刻在她的指茧、伤疤和偷偷写下的字里。阿尔茨海默症像把钝刨子,刨去了日常的浮尘,露出的却是比年轮更坚韧的真情。原来最好的时光,从不是往前赶的路,而是回头看时,她还在刨花堆里,捡着我们一起走过的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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