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夜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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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夜路

 

“好!一言为定!”

李煜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冲破阴霾的锐气和久违的力量感。梦雨蝶那句“答应你一个要求”像投入死水的巨石,在他沉寂的心湖激起了滔天巨浪,混杂着被激发的斗志、难以言喻的悸动,以及对即将到来的未知挑战的忐忑与渴望。他感觉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脚底首冲头顶,全身的血液都在奔涌,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行动!

他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动作因为刚才的激烈情绪和长时间的蜷缩而有些僵硬踉跄,但他毫不在意。那双几分钟前还盛满死寂的眼睛,此刻燃烧着两簇灼热的火焰。他的目光越过梦雨蝶,首首地投向墙角——那里,冰冷的哑铃沉默地躺在阴影里。

“现在就练!”李煜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仿佛要将刚才那些自我厌弃的软弱瞬间碾碎。他迈开大步就要冲过去,身体里那股被压抑了太久的力量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需要汗水、酸痛、甚至自虐般的疲惫来证明自己并非废物,证明自己还能掌控些什么。

“哎——!”

梦雨蝶眼疾手快,在他擦身而过的瞬间,伸出手臂,柔软却异常坚定地拦在了他身前。她的手掌轻轻抵在李煜的胸膛上,隔着薄薄的T恤,能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和肌肉瞬间的紧绷。

“李煜!”梦雨蝶的声音带着一丝哭笑不得的嗔怪,还有不容置疑的制止,“冷静点!你看看现在几点了?”

李煜的动作戛然而止,被那股柔和的阻力拦在原地。他有些茫然地顺着梦雨蝶的目光看向墙上的挂钟。时针清晰地指向了接近十点半的位置。窗外早己是浓稠的夜色,只有零星的灯火点缀着远处的楼宇。

“都快十点半了!”梦雨蝶收回手,无奈地叹了口气,嘴角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这么晚了,你练什么哑铃?是想把楼下邻居都吵醒,然后投诉我们扰民吗?再说了,”她的语气放软,带着点哄劝的意味,“情绪刚平复下来,身体也需要休息。欲速则不达,别把自己又折腾垮了。”

李煜被她说得一愣,高涨的肾上腺素似乎也随着时间概念的回归而稍稍冷却。他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的冲动有多么不合时宜,多么像个头脑发热的莽夫。他有些尴尬地抬手,用力地揉了揉自己刺刺的短发,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一丝少年人的窘迫。

“呃……我……”他张了张嘴,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懊恼,“刚才……脑子一热,忘了时间了。”

看着他这副难得的手足无措的样子,梦雨蝶忍不住轻笑出声。那笑声如同清泉滴落玉盘,瞬间驱散了客厅里最后一丝凝滞的沉重。连躲在她脚边的小黑,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缓和,重新凑过来,蹭了蹭李煜的裤脚。

“好啦,”梦雨蝶拿起自己的小包,“时候真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我送你!”李煜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急切。

这次轮到梦雨蝶微微一愣。以往每次她来喂猫,无论多晚,李煜提出送她,她总是笑着婉拒:“没事,就几步路,我自己能行,你早点休息。” 那是一种习惯性的独立和不愿麻烦他人的体贴。但今晚……

她抬眼看着李煜。他的眼神不再空洞绝望,虽然还残留着红血丝和疲惫的阴影,但深处却燃着两簇明亮而坚定的火焰,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持。那眼神在说:让我做点什么,让我证明我可以保护,可以担当,哪怕只是送你这短短的一段路。

梦雨蝶的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丝微妙的暖流悄然滑过。她想起刚才他崩溃时的脆弱,想起他此刻急于证明自己的迫切。拒绝的话到了嘴边,终究没有说出口。

她唇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轻轻点了点头:“好啊。”

这个简单的应允,却让李煜心头一松,仿佛得到了某种重要的认可。他立刻精神起来:“等我一下!”他飞快地冲进卧室,抓了一件薄外套胡乱套在身上,又对着镜子用手胡乱扒拉了两下头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颓废。

走出单元门,初秋夜晚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城市特有的、混合着尘土和草木气息的味道。小区里很安静,只有昏黄的路灯在梧桐树叶的缝隙间投下斑驳的光影。白日里喧嚣的车流声也远去了,只剩下他们两人踩在落叶上发出的细微沙沙声。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重,而是一种奇异的、带着点试探和小心翼翼的宁静。刚才在客厅里宣泄的狂风暴雨,仿佛被这夜色温柔地包裹、沉淀了下来。李煜的心跳依旧有些快,一半是因为刚才的情绪起伏,另一半则是因为身边这个并肩而行的女孩。他偷偷用余光瞥了一眼梦雨蝶。路灯的光晕柔和地勾勒出她清秀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平静,看不出太多波澜。

“李煜。”梦雨蝶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打破了沉默,却并不突兀。

“嗯?”李煜立刻应声,侧过头看她。

“刚才……谢谢你听我说了那么多。”梦雨蝶没有看他,目光落在前方被路灯拉长的影子上,语气带着一种追忆的悠远,“也谢谢你……愿意送我。”

“该说谢谢的是我。”李煜连忙道,声音真诚,“谢谢你……点醒了我。不然,我可能还在那个死胡同里转不出来。”

梦雨蝶轻轻摇了摇头,沉默了片刻。脚下的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她似乎在酝酿着什么,又像是在回忆里搜寻着合适的起点。终于,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决心,仿佛要将尘封的往事,在这条安静的夜路上,向这个刚刚经历过心灵风暴的少年敞开一丝缝隙。

“其实……刚才我说到父母……并不是随口一提。”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我爸妈……以前都是军人。”

李煜的脚步下意识地放得更轻,呼吸也放缓了。他知道,梦雨蝶要说的,是她内心深处真正的故事。

“在我很小的时候,大概……五六岁吧?”梦雨蝶的嘴角微微上扬,浮现出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这笑意让她整个侧脸都柔和了几分,“我爸那个人,特别逗。他个子不算很高,但总觉得自己闺女将来肯定是个大美人,又担心大美人容易受欺负。所以,他也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歪理’,觉得女孩子一定要会点功夫防身才安全。”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点回忆的温暖色彩:“然后他就偷偷摸摸地,送我去跟一个他认识的、据说很厉害的退伍兵叔叔学武术。还不让我告诉我妈!每次都是趁我妈值班或者去外地学习的时候,他就骑着他那辆老旧的二八自行车,把我放在前面的横梁上,一路叮叮当当地骑到郊区那个叔叔的小院里。”

“我记得那时候,”梦雨蝶的眼神有些飘远,仿佛穿越了时光,“小院里有棵老槐树,夏天的时候蝉鸣特别响。我就跟着叔叔扎马步,学一些特别基础的拳脚。我爸就在旁边蹲着看,手里拿着个旧搪瓷缸子喝水,眼睛亮亮的,比我还认真。每次我坚持不住,腿抖得像筛糠,他就偷偷给我使眼色,还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塞给我,让我‘补充能量’……”

李煜静静地听着,脑海中仿佛也浮现出那个温馨而略带滑稽的画面:严厉的武术教练,偷偷塞糖的军人父亲,还有小小年纪、扎着马步、满头大汗却眼神倔强的小梦雨蝶。这与他印象中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容、独立坚强的超市小老板形象重叠在一起,充满了奇妙的生命力。

“后来呢?”李煜忍不住轻声问。

梦雨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带着一丝无奈和怀念:“后来?纸当然包不住火!有一天我妈提前回来了,正好撞见我刚练完拳,累得小脸通红,胳膊腿都抬不起来。我爸还在一旁得意洋洋地炫耀‘看我闺女,像不像个小花木兰’?”她模仿着父亲的语气,惟妙惟肖。

“结果你猜怎么着?”梦雨蝶转过头,看了李煜一眼,眼中带着促狭的光,“我妈当时就炸了!抄起门边的扫帚,追着我爸满院子打!一边打一边骂‘你个死鬼!我闺女才多大!你就让她去学这些!摔着了碰着了怎么办!女孩子家家的学什么打架!’我爸那么大个子,被我妈追得抱头鼠窜,满院子乱跑,连声求饶,那场面……”她忍不住笑出声来,清脆的笑声在寂静的夜里荡开,带着一种纯粹的、属于过去的欢乐。

李煜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他能想象到那个场景,一个威严的军人被妻子拿着扫帚追打的狼狈样子,充满了烟火气的温暖和幸福。

然而,这温馨的笑声并没有持续太久。梦雨蝶的笑容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一点点淡去,最终凝固在嘴角,化为一丝苦涩的弧度。她的声音也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被岁月沉淀过的沉重。

“再后来……”她的目光重新投向无边的夜色深处,声音变得遥远而缥缈,“我家乡……西川那边……发了大水。很大的洪水,电视里天天都在报道,淹了好多地方。”

李煜的心猛地一沉。他预感到,故事要走向那个悲伤的结局了。

“我爸我妈……他们是军人。”梦雨蝶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每一个字都敲在李煜的心上,“接到命令……必须去抗洪。我那时候……大概……十岁?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洪水来势汹汹,电视里的画面很吓人,水都是黄的,卷着木头、家具……甚至……还有牲畜……”

她的语速变得很慢,仿佛在努力回忆那些不愿触碰的细节:“他们走得很急,只来得及亲了亲我的额头,说‘囡囡乖,在家听奶奶话,爸爸妈妈很快就回来’。奶奶抱着我,站在家门口,看着他们的军车开走,车尾灯在雨幕里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一个红点,消失了……”

梦雨蝶停了下来,微微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仿佛这样能压下喉咙里的哽咽。李煜看到她白皙的脖颈上,喉头轻轻地滚动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更靠近了她一点,用无声的陪伴给予支持。

“我和奶奶……就在家里等啊等……”梦雨蝶的声音带着一种空茫的疲惫,“每天守着电视,看救灾的新闻。电话线被冲断了,打不通。奶奶一遍遍地拨,听着忙音,眼神一天比一天黯淡。我们跑去镇上的抗灾指挥部问,那里挤满了人,都是等消息的家属……工作人员忙得焦头烂额,只能一遍遍地说‘还在搜救,有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变成了呓语:“等了多久?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又好像只有几天……时间都模糊了……只记得那天……雨好像停了,天阴沉沉的……镇上的干部,还有穿军装的人……来到了家里……他们脸上的表情……奶奶只看了一眼……就晕了过去……”

梦雨蝶的声音彻底哽住了。她用力抿紧嘴唇,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似乎在极力克制着汹涌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尽全身力气,极其艰难地吐出那几个字:

“他们……被水冲走了……遗体……都没找到……”

夜风吹过路旁的梧桐树,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为逝者低吟。昏黄的路灯下,梦雨蝶的脸颊上,无声地滑落两行清泪,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她甚至没有抬手去擦,任由泪水静静地流淌。

李煜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能想象到那个十岁的小女孩,在失去至亲的双重打击下,看着唯一的依靠——奶奶晕倒时的无助和恐惧。那是一种比他自己在医院经历的绝望更深沉、更彻底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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