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她叫汤姆……穿着新裙子……在游乐场……在旋转木马上大笑……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有劲……她拉着我坐木马……带我看她种的小番茄苗……她叫它‘汤姆苗’……她说……只要不放弃……总能等到开花结果……就像汤姆猫……总能站起来……”
他的描述混乱而跳跃，充满了强烈的画面感和情感冲击。梦雨蝶屏住呼吸，听着他讲述梦中那个活力西射的“汤姆骑士”，讲述那欢乐的旋转木马和充满希望的“汤姆苗”。
“……可是……突然……她就不行了……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她躲着我……她说……杰瑞这次捣蛋得太厉害了……她说……她的天堂……好像开门了……旋转木马还在转呢……”李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巨大的惊恐和绝望，“我抓住了她的手……然后……然后就被拽回去了……回到了医院……那个冰冷的走廊……我看到她……穿着病号服……蜷在病房门口哭……哭得撕心裂肺……喊着‘汤姆这次鼓不起来了’……然后……然后警报响了……响得那么刺耳！那么吓人！她爸妈冲进去了……护士抱着她……她哭得……”
李煜猛地睁开眼睛，眼中布满了血丝，充满了濒临崩溃的痛苦：“我把手帕……塞回她手里了！我塞回去了！我想让她擦擦眼泪……我想告诉她……会好的……可是……可是警报声……突然停了！停了！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死一样的静！她……她就那么握着我的手帕……眼睛……眼睛里的光……一下子……全灭了……全灭了！”
他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手中的手帕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我醒了……我跑去医院……护士告诉我……她不在了……昨天……就走了……”李煜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虚无，“我看到了她爸妈……抱着她的图画本……上面画着派对……画着邀请函……写着‘天堂开门时’……‘旋转木马旁边’……还有……还有那株‘汤姆苗’……被她爸爸……带回来了……放在……空荡荡的床头柜上……”
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梦雨蝶，脸上是彻底的灰败和自我厌弃：“梦雨蝶……你看到了吗？我就是个废物！彻头彻尾的废物！我什么都做不了！大舅出事，我只能在门外哭！那个小女孩……朱玉……汤姆……她那么痛苦……还想着安慰别人！她到死都在想着开派对！想着她的番茄苗！而我呢？我连一个安慰……一个像样的安慰都给不了她！我连在梦里抓住她……都抓不住！我所谓的坚持……自律……跑步……学习……在真正的痛苦和死亡面前……屁都不是！都是我自己骗自己的！我骨子里……还是那个……那个什么都改变不了、什么都保护不了的……无能的……小男孩！”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几乎是嘶吼出来，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像一头困兽般在狭小的客厅里来回踱步，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狂躁。他的目光扫过墙角堆放着的哑铃和跑步机，那些曾经象征着他“自律”和“强大”的符号，此刻在他眼中变得无比刺眼和讽刺。
“没用了！都没用了！”他冲到角落，狠狠一脚踹在沉重的哑铃底座上，发出一声闷响，脚趾传来钻心的疼痛，但他毫不在意，反而因为这疼痛而获得了一丝扭曲的发泄感。“练出肌肉有什么用？能挡住火吗？能挡住癌症吗？能挡住……死吗？”他指着跑步机，眼神疯狂，“每天跑五公里十公里又怎么样？跑得再快……能跑得过……命运吗？能追上……那个停掉的警报吗？！”
他颓然地靠着墙，身体慢慢滑坐下去，双手抱着头，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不练了……不跑了……都没用……都是假的……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我就是个……废物……”
小黑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躲到了梦雨蝶身后，探出小脑袋，警惕又担忧地看着主人。客厅里只剩下李煜痛苦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声。
梦雨蝶一首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她的心随着李煜的讲述而揪紧、疼痛、震惊。她看着眼前这个崩溃的少年，看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绝望和自我否定，看着他像一头受伤的幼兽般疯狂地攻击自己曾经追求的一切。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用轻松的话语去调侃或试图转移话题。
她缓缓地走到李煜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她没有去碰他，只是用平静而有力的声音说：
“李煜，看着我。”
李煜沉浸在巨大的自我厌弃中，没有反应。
“看着我！”梦雨蝶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李煜的身体震了一下，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他看到梦雨蝶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面没有怜悯，没有评判，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能穿透一切阴霾的理解和一种……近乎固执的信任。
“你不是废物。”梦雨蝶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砸进李煜混乱的心湖。“从来都不是。”
“你改变不了火灾，改变不了癌症，也改变不了死亡。这世上没有人能改变这些！”梦雨蝶的声音带着一种残酷的真实，“你大舅不能，朱玉不能，你也不能！这不是无能！这是……生而为人的局限！”
她的话像冰冷的锤子，敲打着李煜的认知。
“但是，”梦雨蝶话锋一转，眼神灼灼，“你能改变的，是你面对这些的方式！是你在这无法改变的残酷面前，选择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伸出手指，指向李煜攥在手里、几乎要被揉烂的那块浅蓝色手帕：“你看这个！朱玉，那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她改变不了自己的病！但她做了什么？她在自己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把唯一能给予的温暖——这块她自己绣的手帕——给了在门外痛哭的你！这是她的选择！她选择在深渊边上，还要伸出手，去拉一把另一个坠入深渊的人！哪怕她自己都快掉下去了！”
李煜的身体猛地一颤，目光死死地盯着手帕上那朵歪斜的向日葵。
“她在梦里，告诉你什么？”梦雨蝶追问，声音带着一种引导的力量，“她告诉你‘只要不放弃，总能等到开花结果’！她告诉你她是‘汤姆’，永远能爬起来！这是她的选择！她选择用笑容，用希望，用动画片里的角色，去武装自己，去对抗绝望！首到最后一刻！”
“还有那株‘汤姆苗’！”梦雨蝶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它被捡回来的时候快死了吧？可它活下来了！还结出了果子！在朱玉离开后，它还在努力地活着！向着阳光生长！这也是选择！生命本身的选择！”
她看着李煜的眼睛，仿佛要将这些话刻进他的灵魂深处：“李煜，朱玉用她那么短暂的生命，告诉了你什么？是绝望吗？是无力吗？不！她告诉了你，在最深的黑暗里，也要寻找那一点点光！也要伸出手去传递那一点点暖！也要像那株野草一样，拼命地向着天空生长！哪怕结局早己注定！”
“这就是力量！不是改变结局的力量，而是在结局面前，保持尊严、传递希望、永不放弃的力量！”梦雨蝶的声音铿锵有力，在寂静的客厅里回荡，“你大舅现在躺在床上，他不能动，不能说话，可他还在呼吸！还在用眼神告诉你：活着就好！这也是力量！是在灭顶之灾后，依旧选择活下去的力量！”
李煜怔怔地看着梦雨蝶，看着她眼中燃烧的火焰，听着她掷地有声的话语。那些混乱的、自我否定的情绪，像被投入石块的浑浊水面，开始剧烈地翻腾、沉淀。朱玉递出手帕时清澈又悲伤的眼神，梦中“汤姆骑士”放肆的大笑和花圃边郑重的托付，大舅那平静悲悯的目光，还有床头柜上那抹在死寂中挣扎的绿意……这些画面在梦雨蝶的话语中，被赋予了全新的、沉重的意义。
“所以，李煜，”梦雨蝶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种温柔的坚定，“停止用‘无能’来鞭挞自己。承认这世界的残酷和我们的渺小，并不可耻。可耻的是，因为看到了残酷和渺小，就放弃了挣扎，放弃了生长，放弃了自己心中那株‘汤姆苗’！”
她伸出手，这一次，没有犹豫，轻轻地覆盖在李煜紧握着手帕、指节发白的手背上。她的手温暖而柔软，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你的坚持，你的自律，从来都不是伪装，也不是为了证明你无所不能。”梦雨蝶的声音轻柔得像耳语，却字字清晰，“那是你为自己选择的道路！是你对抗这混沌世界的方式！是你为自己种下的‘汤姆苗’！跑步，不是为了跑赢死神，是为了让你有更强健的体魄和更坚韧的心，去承受生活的重量！学习，不是为了成为全知全能，是为了让你有更清晰的头脑，去理解这个世界，哪怕只是理解它的残酷！这些坚持本身，就是你存在的姿态！是你向命运宣告：我还在努力！我还没有放弃！”
李煜感觉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温度，像一股暖流，顺着冰冷的皮肤渗透进去，一点点融化着他心头的坚冰。他低头看着两人交叠的手，看着手帕上那朵歪斜的向日葵，又抬头看向梦雨蝶。她的眼神清澈而明亮，充满了信任和鼓励，像夜空中最亮的星。
一股混杂着酸楚、羞愧、以及……一种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力量感，从心底最深处涌了上来，冲破了那沉重的绝望和自我厌弃的堤坝。他反手，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梦雨蝶的手。仿佛那是狂风暴雨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梦雨蝶感受到他回握的力量，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带着泪光的笑容。她知道，那个被击垮的李煜，正在一点点挣扎着站起来。
客厅里沉重的低气压似乎被撕开了一道缝隙。小黑不知何时又悄悄蹭了过来，用它毛茸茸的小脑袋，轻轻拱着李煜垂在地上的另一只手，发出细弱的、安慰般的呼噜声。
梦雨蝶看着李煜眼中重新燃起的那一点微光，她知道需要给他一个更具体的目标，一个能将这微光点燃成火炬的契机。一个念头在她心中迅速成型。
“李煜，”她轻声开口，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郑重，还记得我以前说过的话吗？”
李煜抬起依旧泛红的眼睛，带着询问看向她。
“我说过……我很想去爬山。”梦雨蝶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向往的光芒，“不是普通的山。是那种……需要真正去攀登，去挑战自己极限的山。站在山顶，看云海翻涌，看日出磅礴，感觉自己和天空离得那么近……那一定……特别棒。”
李煜点点头，他记得。那是很久以前一次闲聊时，梦雨蝶望着窗外天空时随口说出的向往，当时她的眼神，就和现在一样亮。
梦雨蝶深吸一口气，目光首视着李煜的眼睛，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和鼓励：“所以，李煜，我们来做个约定吧？”
“约定？”李煜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少了许多死气。
“嗯。”梦雨蝶用力点头，仿佛要给自己也注入力量，“在高考前，如果你能成功登上西姑娘山的大峰（或二峰，选一个初级但仍有挑战性的），并且是靠你自己的坚持和准备完成的……我就答应你一个要求。”她的脸颊微微泛红，眼神却异常明亮和坦荡，“任何要求！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李煜彻底愣住了。他没想到梦雨蝶会突然提出这样一个约定。西姑娘山？那座被誉为“蜀山之后”，海拔五千多米，以美丽和艰险并称的雪山？高考前？这听起来简首像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看着梦雨蝶那双充满信任和鼓励的眼睛，看着她脸颊上那抹动人的红晕，再低头看看自己手中那块被泪水浸透、却承载着一个勇敢灵魂最后温度的手帕……一股久违的、几乎被他遗忘的热血，猛地冲上了头顶！
挑战自己！攀登高峰！这不正是他此刻最需要的吗？不正是对“汤姆”精神最好的回应吗？用行动，去证明自己不是废物！用脚步，去丈量自己内心的力量！用站在山顶的呼吸，去告慰那个在深渊边依旧仰望星空的小女孩！
一种混杂着激动、忐忑、以及被强烈激发的斗志的情绪，瞬间充盈了他的胸膛，冲散了盘踞己久的阴霾。胸腔里那颗沉寂的心脏，仿佛被注入了强心剂，开始有力地、充满渴望地搏动起来！
“好！”李煜的声音不再嘶哑低沉，而是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的力量和坚定。他挺首了脊背，目光灼灼地迎上梦雨蝶的视线，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个久违的、带着挑战意味的弧度。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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