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并非罗希平想象中纯粹的军事堡垒,更像是一座依关而建、在铁血与风沙中顽强求生的庞大边城。关墙之内,是鳞次栉比的低矮土屋、石屋,街道狭窄而泥泞,空气中弥漫着牲口粪便、劣质烧酒、皮革鞣制以及无处不在的、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戍卒、军户、商贩、游侠、甚至眼神麻木的流民,构成了这里复杂而粗粝的底色。
罗希平一行人的辎车,在无数道或麻木、或好奇、或带着赤裸裸鄙夷的目光洗礼下,缓缓驶入了位于关城西北角、相对独立的镇北将军王焕的临时行辕驻地。说是行辕,也不过是几排加固过的石屋,围着一个尘土飞扬的校场,条件简陋得令人心寒。
王焕并未露面,只派了那个负责“照顾”罗希平的副将李魁前来安置。李魁的态度比路上更加冷淡,甚至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罗公子,”李魁皮笑肉不笑地指着校场角落一排最破旧、紧挨着马厩、散发着浓重牲口气味的土屋,“条件有限,您身份尊贵,就委屈您暂住这里吧。您的……随从(他瞥了一眼罗忠和陈伯等人),旁边还有两间,挤挤也能住。” 他刻意加重了“身份尊贵”西个字,充满了讽刺。
罗希平脸上依旧维持着那副纨绔子弟的“不满”和“嫌恶”,夸张地捂住鼻子:“什么味儿啊!这能住人吗?李将军,你们雁门关就这待客之道?”
李魁冷笑一声:“罗公子,这里是军营!不是洛阳的温柔乡!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儿就不错了!您要是实在住不惯……” 他拖长了调子,意有所指,“现在打道回府也还来得及嘛。”
周围的军士发出压抑的嗤笑声。罗忠和陈伯等人脸色铁青,手按在了腰间的短刀上。罗希平却仿佛没听出话里的刺,只是皱着眉头,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着:“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行吧行吧,赶紧让人把地方收拾收拾!小爷我累死了!”
他这“窝囊”的反应,让李魁和周围的军卒更加鄙夷,连带着看罗忠他们的眼神都带上了轻蔑——跟了这么个主子,能有什么出息?
**风雪中的贵客:**
就在罗希平一行人忍着刺鼻的气味,开始动手清理那几间破败土屋的灰尘和杂物时,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从辕门外传来。那并非军卒的粗豪呼喝,而是带着某种刻意维持的、属于洛阳贵胄的秩序感。
只见一队约莫二十人的精悍护卫,身着统一的玄色劲装,腰佩长刀,骑着神骏的高头大马,护卫着一辆通体漆黑、装饰虽不华丽却处处透着低调奢华的马车,缓缓驶入这片尘土飞扬的军营。护卫们眼神锐利,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股与边军截然不同的、世家大族豢养的精锐私兵才有的肃杀与骄矜。
马车上悬挂着一面小小的旗帜,上面绣着一个古朴的篆字——“司马”!
“司马家的人?” “他们来这苦寒之地做什么?” “看那架势,来头不小啊!” 校场上劳作的军卒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好奇而敬畏地张望着。连李魁的脸色也微微一变,收起了对罗希平的那份轻慢,快步迎了上去。
马车在校场中央停下,护卫首领翻身下马,姿态恭敬地掀开车帘。
一只纤巧玲珑、穿着精致鹿皮小靴的脚率先踏出,轻轻落在铺好的锦垫上。随即,一个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都为之稍歇。
那是一位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身披一件华贵异常、毫无杂色的纯白狐裘,领口一圈蓬松的狐毛衬得她一张小脸莹白如玉,欺霜赛雪。乌黑如墨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斜簪着一支通体碧绿、水头极足的翡翠步摇,垂下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她的容貌无疑是极美的,柳眉杏眼,琼鼻樱唇,五官精致得如同画中仙子。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并非她的美貌,而是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沉静、极其深邃的眼眸。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古潭,清晰地倒映着眼前这片粗粝肮脏的军营、衣衫褴褛的军卒,以及角落土屋前那个正拿着扫帚、灰头土脸的罗希平。她的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鄙夷,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洞悉一切的平静,以及那平静之下,不容置疑的强势与……冷漠。
她站在马车上,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如同女王巡视自己的领地。最终,那沉静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罗希平身上。
罗希平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头望去。当看清那张脸时,属于原主罗希平记忆深处的一些碎片瞬间翻涌上来——司马柔儿!他那个自小定下娃娃亲、却只在幼时见过寥寥数面的未婚妻!太傅司马徽的嫡孙女,洛阳顶级门阀的掌上明珠!
一丝极其荒谬的感觉涌上心头。她怎么会出现在这苦寒的雁门关?还如此精准地找到了他这最狼狈不堪的时刻?
司马柔儿在贴身侍女的搀扶下,仪态万方地走下马车。纯白的狐裘纤尘不染,与周围灰暗破败的环境形成刺眼的对比。她在两名贴身护卫的开路下,无视了迎上来的李魁,径首朝着罗希平所在的角落土屋走来。莲步轻移,姿态优雅从容,每一步都仿佛丈量过一般精准。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军卒都屏住了呼吸,连李魁都僵在原地,不敢阻拦。
司马柔儿在距离罗希平五步之外停下。她微微仰起头,看着眼前这个衣着普通(甚至沾着灰尘)、发髻微乱、脸上还带着几分“懵懂”和“不满”的少年。她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红唇轻启,声音如同珠落玉盘,清脆悦耳,却带着一种冻结人心的寒意,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寂静的校场:
“罗公子,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罗希平心中警铃大作,脸上却努力挤出原主那种“惊喜”又带着点“痴迷”的表情:“柔……柔儿妹妹?你……你怎么来了?是来看我的吗?” 他故意将“妹妹”二字叫得亲昵,带着纨绔子弟见到绝色美女的本能反应。
司马柔儿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下弯了一下,那弧度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她没有回答罗希平的问题,目光扫过他身后那破败的马厩土屋,又落回他身上,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刀:
“罗公子贵为将门之后,如今……倒真是别开生面。” 她微微一顿,声音陡然清晰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今日柔儿冒风雪前来,只为一件旧事。你我两家,自先辈起便定下婚约。然时移世易,物是人非。罗公子如今远赴边关,前程未卜,生死难料。柔儿一介弱质女流,实不愿因一纸旧约,误了公子,也误了自身。”
她微微抬手,身后一名护卫立刻捧上一个紫檀木盒。司马柔儿亲手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枚通体温润、刻着并蒂莲纹的白玉佩——正是当年两家交换的定亲信物之一!
“此物,原物奉还。” 司马柔儿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今日,柔儿代司马家,正式解除与罗府之婚约。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望罗公子……珍重。”
话音落下,如同在死寂的校场上投下一道惊雷!
退婚!当众退婚!
在罗希平刚刚抵达雁门关、处境最为狼狈不堪、被所有人轻视鄙夷的时刻!
由他那出身顶级门阀、美若天仙的未婚妻,亲自带着护卫、捧着信物,在这尘土飞扬的军营之中,当着所有边军士卒的面,以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干净利落地斩断了这最后的联系!
这一手,堪称绝杀!将司马柔儿的心机、手腕和强势展现得淋漓尽致!
1. **时机精准,一击致命:** 她选择了罗希平最落魄、最孤立无援的时刻出现,将他所有的狼狈和不堪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此刻退婚,效果最大化,彻底坐实罗希平“废物”、“弃子”的形象,也彻底斩断罗家与司马家最后一点情分。
2. **姿态优雅,理由冠冕堂皇:** 她全程保持着顶级贵女的优雅与从容,没有一句恶语相向,甚至话语中还带着几分“为你着想”的意味(“不愿因一纸旧约,误了公子,也误了自身”)。理由也极其“正当”——罗希平远戍边关,生死难料。这理由让人无法反驳,更显得她“深明大义”。
3. **当众宣布,不留余地:** 在军营校场,当着所有底层士卒的面宣布退婚,利用舆论的压力,彻底断绝罗家日后纠缠的可能。这一举动,也极大地羞辱了罗希平和整个罗家。
4. **展现实力,震慑旁人:** 那队精锐的护卫,那低调奢华的马车,那通身的贵气与不容置疑的气势,无不彰显着司马家雄厚的实力和地位。她不是来商量的,是来通知的!这是一种无声的警告:司马家的决定,不容置疑!
周围的军卒们彻底惊呆了,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议论声,看向罗希平的眼神充满了赤裸裸的同情、鄙夷和幸灾乐祸。连李魁看向司马柔儿的眼神都带上了敬畏,同时看向罗希平的目光,则彻底变成了看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和废物。
罗忠和陈伯等人气得浑身发抖,目眦欲裂,手死死地按着刀柄,却不敢妄动。对方护卫的锐利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刃锁定了他们。
罗希平站在原地,脸上那刻意维持的“惊喜”和“痴迷”如同潮水般褪去,变得一片空白。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灰尘的双手和脚下的泥泞,肩膀似乎微微颤抖着。在所有人看来,这位刚刚还名动洛阳的“才子”,此刻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被这当众的羞辱彻底击垮了。
司马柔儿静静地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她的目的己经达到,无需再多言。她优雅地转身,准备离开这肮脏之地。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一个低沉、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平静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司马小姐。”
司马柔儿脚步一顿,并未回头。
罗希平缓缓抬起头。他的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愤怒、屈辱或崩溃。只有一种近乎可怕的平静。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寒潭,清晰地倒映着司马柔儿那纯白孤高的背影,以及她身后那片灰暗的天空。
“婚约,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罗希平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校场的风声和议论,“既然司马家决意解除,小子……不敢强求。”
他向前一步,目光平静地扫过司马柔儿身后那捧着紫檀木盒的护卫,最终落在那枚并蒂莲玉佩上。
“只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定亲信物,向来成双成对。司马小姐归还了罗家的信物,那当年由我罗家送出的、刻着‘罗’字的玄铁佩……是否也该物归原主了?”
此言一出,司马柔儿那始终平静无波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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