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匠坊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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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匠坊暗涌

 

初雪消融,太傅府东苑的檐角滴着清泠的水珠。罗希平肋下的伤在陈老妙手与御药滋养下,终是收了口,只余下筋骨深处阴雨天隐隐的酸沉。那身靛青棉袍换成了簇新的正五品文官青袍,腰间悬上墨玉带,衬得他大病初愈后略显清瘦的身形,倒有了几分清贵之气。只是那双眼睛,沉静得如同古井深潭,映不出新贵的意气,也照不进京城的繁华。

兵部员外郎的职司压了下来,首要便是那“霹雳火”工坊的筹建。圣旨上写得明白:小规模试制,严控流向,非旨不得擅用。寥寥数语,却如无形的枷锁,将这门从尸山血海中挣扎而出的杀戮利器,牢牢拴在了皇权的掌心。

工坊选址在京郊西山脚下,一处废弃多年的前朝官窑旧址。此地三面环山,仅一径通外,隐秘且易守。罗希平在两名兵部主事、数名工部大匠及一队禁军护卫下,踏着泥泞的初融雪路,第一次踏入这片被圈禁起来的焦土。

尚未近前,一股混杂着硫磺、硝石与焦木的刺鼻气味便扑面而来。映入眼帘的,是依着山势临时搭建起的连绵窝棚,炉火熊熊,黑烟滚滚。叮叮当当的敲打声、粗粝的号子声、沉重的石碾滚动声交织成一片喧嚣而压抑的声浪。赤裸上身的工匠们挥汗如雨,搬运着沉重的矿石土硝,搅拌着黑乎乎的火药颗粒,或是小心翼翼地将混合好的火药填充进厚壁陶罐、或是更精良的铸铁外壳中。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疲惫,每一道工序都透着小心翼翼,仿佛在伺候一群沉睡的、随时可能爆发的凶兽。

“罗大人,这边请。”领头的工部老匠作姓吴,须发花白,面色黝黑,手掌粗糙如树皮。他引着罗希平走向一处相对宽敞、用巨石垒砌、开有巨大通风口的工棚。“此处是‘配药间’,重中之重,非指定匠人不得入内。”

棚内光线昏暗,粉尘弥漫。几口巨大的石臼旁,几个精壮汉子正挥动沉重的石杵,反复捶打着混合好的硝、硫、炭。每一次撞击都发出沉闷的声响,细密的黑色粉末在石臼中翻滚。角落里,几个工匠正用细密的铜筛反复过滤着提纯后的硝石结晶,动作一丝不苟。

罗希平的目光扫过石臼旁堆积的几筐黑乎乎、颗粒大小不均的火药成品,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蹙。这配比,这颗粒度,粗糙得远逊于他在“鬼见愁”绝境中,依靠钟凡那逆天感知力提纯硝石后配出的新方!威力恐怕不足其半!他走到石臼旁,捻起一小撮火药颗粒,指尖感受着那粗糙的触感和不稳定的能量波动。

“吴大匠,”罗希平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捶打声,“此乃‘霹雳火’之根本。颗粒不均,则燃烧不同步,威力骤减。可否尝试以石磨碾磨,辅以筛选,取其细密均匀者?”

吴大匠一愣,浑浊的老眼看了看罗希平捻着火药的手指,又看了看那粗糙的石臼,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与固有的固执:“罗大人有所不知。火药之物,性烈如火!石磨转动,若遇硬物或摩擦过热,极易引燃!石臼捶打虽慢,却最为稳妥!至于颗粒…我等己尽力筛过,若要再细,耗时耗力,恐误了工期啊!” 他话里话外,透着对新上官纸上谈兵的不以为然。

“工期?”罗希平放下火药,拍了拍手上的黑灰,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是陛下的工期重要,还是这‘霹雳火’炸在自己人手里的风险重要?”

吴大匠脸色微变,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反驳。

就在这时,一个尖细的、带着明显拖腔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哟!罗大人好大的官威呀!一来就指点江山,把咱们这些干了半辈子火器的老把式都当泥捏的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内侍监制式袍服、面白无须、眼神却透着几分油滑与阴鸷的中年太监,在两名小黄门的簇拥下,慢悠悠踱了进来。他手里还捏着一柄拂尘,故作姿态地掸着并不存在的灰尘。

“冯公公。”吴大匠和兵部主事连忙躬身行礼,态度恭敬。此人正是内廷派来此处的监工太监,冯吉。

冯吉眼皮都没抬,径首走到罗希平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罗大人,伤愈了?精神头不错嘛!这刚上任,就忙着给匠人们立规矩了?啧啧,到底是边关回来的,雷厉风行!” 他话锋一转,拂尘指向那些石臼,“不过吴大匠说得在理!稳妥第一!陛下要的是能用的‘霹雳火’,不是要听响的大炮仗!万一出了岔子,炸了这工坊,惊扰了圣驾…嘿嘿,罗大人,您这新官上任的头一把火,怕是要烧着自己喽?”

阴阳怪气的腔调,带着毫不掩饰的敲打与威胁。工棚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工匠们噤若寒蝉,捶打声都小了下去。兵部主事眼神躲闪。吴大匠垂着头,嘴角却似乎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罗希平静静地看着冯吉。那双沉静的眸子深处,一丝冰冷的寒芒一闪而逝,快得无人察觉。他没有动怒,反而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玩味的弧度。他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自己青袍的袖口,仿佛在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尘。

“冯公公提醒的是。”罗希平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稳妥’二字,确是金玉良言。” 他话锋一转,目光投向那些粗糙的火药颗粒,“不过,本官在边关,见过这玩意儿炸开的样子。威力不足,炸不死敌人,死的…可就是自己兄弟了。冯公公久居深宫,想必没见过那肠穿肚烂、断臂残肢的场面?要不…改日让兵部调几卷边军战损的图册,给公公…解解闷儿?”

他语气平淡,甚至带着点“好心”的询问,但“肠穿肚烂”、“断臂残肢”几个字,却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在场所有人的耳朵!几个年轻工匠脸色瞬间煞白,连吴大匠都哆嗦了一下。冯吉脸上的假笑僵住了,眼神闪过一丝惊悸和恼怒。

“你…!”冯吉被噎得一时语塞,脸上青红交加。

罗希平却不再看他,转向吴大匠,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平淡:“石磨之事,确有风险,本官知晓。但颗粒不均之弊,亦不可不察。吴大匠,烦你与诸位老师傅再想想办法。或可尝试以湿法研磨?或分批次、小剂量在铜臼中精研?所需物料、人手,尽管报与本官。陛下要的是能杀敌的利器,不是听响的爆竹。这其中的分寸,你我…当心中有数。”

他这番话,软中带硬,既给了吴大匠台阶,又点明了利害,更将“陛下要的利器”这顶大帽子稳稳扣住。吴大匠脸色变幻,最终抱拳沉声道:“大人所言极是!老朽…定当竭尽全力,改进工艺!”

罗希平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欲走。经过冯吉身边时,脚步微顿,侧目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带着千钧重压,让冯吉心头莫名一寒,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走出配药工棚,刺鼻的气味稍散。罗希平正欲去查看陶罐和铁壳的铸造工坊,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远处山脚下一处临时开辟的、堆放矿石和废料的露天场地。

几个民夫正吃力地推着沉重的板车,将一车车刚运来的硫磺矿石卸下。负责清点登记的,是一个穿着低级文吏袍服、身形单薄的背影。那背影正俯身在一堆矿石旁,仔细核对着手中的账册。

一阵料峭的山风吹过,卷起地上未化的雪沫和黑色的矿尘。那文吏似乎被风沙迷了眼,抬起袖子掩面,侧身避风。就在他侧身抬头的瞬间,一张清秀却透着几分憔悴与书卷气的侧脸,映入了罗希平的视线。

罗希平脚步猛地一顿!

那张脸…虽然瘦削苍白了许多,眉宇间也添了风霜与愁苦,但那双眼睛…清澈中带着一丝执拗的倔强…是司马柔儿?!

她怎么会在这里?!一个养在深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司马家嫡女,竟出现在这硝烟弥漫、污秽不堪的工坊废料场?还穿着低级文吏的袍服?

罗希平的心头瞬间掠过无数念头:司马晟的急流勇退?司马柔儿当初“无意”碰触玄铁佩?那封冰冷决绝的退婚书?还有此刻,她出现在这被严密监控的工坊重地…

是巧合?还是…刻意的安排?是司马家撇清之后的示弱蛰伏?还是…别有所图?

就在罗希平目光锁定司马柔儿,心中疑窦丛生之际,司马柔儿似乎也察觉到了远处那道锐利的视线。她猛地抬起头,循着感觉望来。

西目,隔着喧嚣的工坊、弥漫的烟尘与冰冷的空气,骤然相接!

司马柔儿的眼中,瞬间闪过震惊、慌乱、一丝难以言喻的屈辱,随即化为一种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与漠然。她迅速低下头,仿佛从未看见罗希平,继续埋头于手中的账册,只是那握着炭笔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

罗希平站在原地,青袍在山风中微微拂动。脸上的神情,在那一瞬的惊愕后,己恢复成一潭深水般的平静。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在废料堆中显得格格不入的、倔强而单薄的身影,再未停留,转身,在兵部主事和禁军的簇拥下,朝着铸造工坊的方向走去。

只是那袖中的手,悄然握紧。冰冷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玄铁佩断裂边缘的触感。

匠坊的炉火依旧熊熊,捶打声依旧喧嚣。硝烟弥漫中,暗流在无声交汇。新仇旧怨,权谋算计,如同这工坊中正在成型的“霹雳火”外壳,冰冷坚硬,只待填满火药,点燃引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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