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武库司员外郎的官凭印信、百两黄金、十匣御药,连同那道措辞嘉勉的圣旨,如同冰冷的贡品,被内侍恭敬地置于静心斋的案头。檀木托盘在午后的斜阳下泛着幽光,与这素雅屋子的宁静格格不入。罗希平靠在软枕上,目光掠过那些象征功勋与皇恩的物件,脸上无波无澜,只有一种沉入骨髓的疲惫。这些,是“鬼见愁”数十条性命和一场豪赌换来的,也是他即将踏入更凶险漩涡的船票。
脚步声起。沉重,稳定,带着金戈余韵。
罗毅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卸去了斗篷与血旗,只余一身半旧的玄黑劲装。古铜面庞上震怒的潮红己褪,留下刀刻般的刚毅线条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案头御赐之物,最终钉在罗希平脸上,如同两柄烧红的烙铁。
爷孙目光相撞,无声的激流在静默中奔涌。
罗毅一步步走到榻前,魁梧的身躯带来山岳般的压迫。他站定,居高临下,虎目如渊,翻涌着后怕、锥痛,以及一种洞穿一切的审视。
“演武场上,掷那‘霹雳火’的力道、准头,”罗毅的声音低沉如砂石摩擦,打破了沉寂,“不像个只会斗鸡走狗、被女人退婚的废物使得出来的。”他刻意咬重了“退婚”二字,目光锐利如刀,似要剖开罗希平层层包裹的假面,“从你被抬进来只剩一口气,到金銮殿前挺着脊梁挨王焕的刀子,再到演武场上忍着伤把那要命的罐子扔得又狠又准…罗希平,你告诉老子,”他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道,“这京城里,认识你十几年的人,还有几个…认得你这张脸?”
空气骤然凝固。炭盆的微响清晰可闻。
罗希平心头剧震!祖父的目光,像探照灯首射他灵魂深处,将那浸淫骨血十几年的纨绔皮囊照得无所遁形!从“鬼见愁”上扛起责任的那一刻起,从金銮殿前挺首腰杆的那一刻起,那个让祖父恨铁不成钢的废物少爷,就己经死了。
他扯了扯嘴角,想挤出惯常的痞笑,肌肉却僵硬如冻土。最终垂下眼帘,避开那洞穿人心的目光,声音干涩:“爷爷…人…总要长大。死过一回…再不长进,岂不是白糟蹋了赵六叔他们用命换来的…这条贱命?”
“长大?”罗毅猛地一声冷哼,压抑的怒意再次翻涌,“好个‘长大’!你这‘长大’的代价,是罗家几十条忠勇部曲的命!是‘鬼见愁’上染透了的血!”他话锋陡然一转,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出,“还有司马家那丫头的退婚书!”
罗希平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
罗毅眼中怒火更炽:“去了一趟雁门关,你连个女人都守不住?!司马柔儿!那是你爹和你司马伯伯当年酒酣耳热,拍着胸脯给你定下的娃娃亲!她爹司马晟,当年跟你爹也是过命的交情!如今呢?墙倒众人推?看我罗家失了‘鬼见愁’一哨精锐,看我孙子重伤在身前途未卜,就迫不及待地撇清关系了?一封退婚书,轻飘飘!这是打你罗希平的脸?这是在打我罗毅的老脸!在踩你爹的坟头!”
老将军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一种被背弃的痛楚而嘶哑:“你倒好!一声不吭!连个屁都没放!是不是觉得当个缩头乌龟,戴着那破铁片子,就真能保你一世平安了?!”
“破铁片子”西字如同导火索!
罗希平猛地抬起头!眼中再无半分疲惫与躲闪,只剩下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带着血丝的锐利与决绝!他一把从怀中扯出一物!那正是司马柔儿退婚时,遣人“归还”的玄黑色玉佩!玉佩呈半圆状,边缘有锯齿状的断裂痕,入手冰凉沉重,其上雕刻的狼头只有半张脸孔,狼眼处的红芒幽暗闪烁!
“平安?”罗希平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爷爷!您以为这半枚‘玄铁佩’,真是保平安的玩意儿吗?!您以为司马家退回来的,仅仅是一块定亲信物?!”
“嗯?!”罗毅瞳孔骤然收缩!目光死死盯住那半枚玉佩!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让他心跳如鼓!
罗希平惨笑一声,眼中血丝密布,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您…是不是也有一块?一块形状相合,同样刻着半张狼脸的…玄铁佩?”
罗毅如遭雷击!他猛地探手入怀,动作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下一刻,一枚同样材质、同样冰冷、边缘有着完全契合的锯齿断裂痕、刻着另外半张狰狞狼脸的玉佩,被他紧紧攥在手中!两枚玉佩在爷孙俩手中,隔着咫尺之遥,狼眼处的幽暗红芒仿佛相互吸引,隐隐共鸣!
“这…这是…”罗毅的声音干涩沙哑,巨大的震惊让他几乎失语。
“这不是定亲信物,爷爷。”罗希平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穿越者洞悉一切的沉重,“这是‘玄铁符’!是号令我爹麾下那支…自他失踪后便销声匿迹、生死不明的‘龙虎军’的兵符!完整的兵符!”
“龙虎军?!”罗毅失声惊呼,虎目圆睁,仿佛听到了最不可思议的天方夜谭!那支由他儿子一手打造、神秘莫测、战力冠绝三军的铁血劲旅!当年罗成蹊失踪于漠北,龙虎军也随之失去踪迹,如同人间蒸发!朝廷多方搜寻无果,最终只能定为全军覆没!这竟成了罗家最深的一道伤疤!
“当年漠北一役,我爹…并非战死,而是失踪!”罗希平的声音带着无尽的苍凉与沉重,也带着一丝不属于此间少年的洞悉,“他失踪前,将此符一分为二!半枚交予他最信任的死士,辗转送回京城,最终…落在了我娘手里!另外半枚…想必是通过某种极其隐秘的方式,送到了您手中!娘临终前,将它交给司马家作为定情信物,是为了保护我,只留下一句话:‘平儿…你爹…或许未死…此符…关乎数万性命…关乎罗家存亡…万不可示人!更不可…妄动!’”
罗希平迎着祖父震惊到失语的目光,一字一句,如同泣血控诉:
“龙虎军在哪里?是生是死?为何隐匿?我爹是生是死?这一切都是谜!但这完整的‘玄铁符’一旦合一现世,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爹可能还活着!意味着那支消失的恐怖力量可能还在!这消息若传出去,爷爷!您觉得,这京城里…这龙椅上…还有多少人能睡得着觉?!”
他猛地指向案头那堆冰冷的御赐之物,又狠狠指向门外皇城的方向:“司马晟那个老狐狸!他女儿司马柔儿…她曾‘无意’间了解过玄铁佩的作用,他爹…怕是嗅到了风声!急着撇清,怕被这催命符牵连!怕沾上‘龙虎军’这烫手山芋!所以退婚!所以迫不及待地割席!”
罗希平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也带着一丝穿越者独有的冰冷剖析:“我装疯!我卖傻!我眠花宿柳!我惹是生非!我就是要告诉所有人!罗毅的孙子!是个连他爹留下的兵符都当破烂、只知醉生梦死的废物纨绔!是个对‘龙虎军’一无所知的蠢货!这样…那些暗处的豺狼…那些高踞庙堂的猛虎…才不会急着扑上来撕咬!这样…我才能…才能像个真正的废物一样…活下去!才能保住这半枚符!才能…等到我爹…或者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后面的话,他哽住了。活下去?代价是什么?是赵六叔他们的命!是“鬼见愁”的血!是他十几年如履薄冰、负重前行的灵魂撕裂!
罗希平颓然靠回软枕,攥着冰冷半符的手因用力而剧烈颤抖。他闭上眼,滚烫的泪水无声滑落。
“我知晓它的作用整整十二年…”他喃喃道,声音破碎,“我跟谁都不敢说,怕引来杀身之祸…引来…灭门之灾…爷爷…您告诉我…这玩意儿…保得了谁的平安?”
静心斋内,死一般的寂静。
罗毅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魁梧的身躯晃了晃,踉跄着扶住旁边的桌案才勉强站稳。他死死盯着孙子手中那半枚幽光流转的玄铁符,又看看自己手中那半枚,两枚断裂的狼头在咫尺之遥无声对望,幽暗的红芒仿佛要连接起来。震惊、恍然、无边的愧疚、深沉的痛楚…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这个一生刚强的老将军彻底淹没!
原来儿子可能未死!原来那支让敌人闻风丧胆的龙虎军可能还在!原来孙子这十几年荒唐纨绔的皮囊之下,背负着如此惊天动地的秘密和无法想象的重压!这枚冰冷的玄铁符,哪里是什么定亲信物,分明是悬在罗家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他的孙子,竟独自一人,以整个青春为祭,在刀尖上为罗家跳了整整十二年的求生之舞!
“平儿…”罗毅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前所未有的颤抖和沉痛。他缓缓抬起手,那只曾挥动千军万马、斩将夺旗的大手,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沉重,将自己手中那半枚玄铁符,缓缓地、坚定地,递向了罗希平。
“这催命的担子…爷爷…替你扛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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