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龙猛不意我突然向他发问,原本平静的脸色迅速染上了一层紧张感,我以为他不会有其他表情,是个冷峻、麻木的村野粗汉,其实不然。
他扯出一个极尴尬的笑容,眼睛却像是被灯火灼伤的飞蛾,慌乱的、零碎的向着邱支书那里看过去。
职业的敏锐让我我捕捉到这个细节,有些无奈的想,董龙猛或许文化程度不高,加上本能的畏惧邱支书这个长辈,不太能在外人面前表达自己,我突然的发问击碎了他伪装的冷静而己。
他下意识地用力捻着粗糙的衣角,磕磕绊绊的说:“我不知道,我没看见,我不知道…”
我明了他的紧张,也理解他的词不达意,于是我没有继续追问,就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朝着邱支书走过去。
“邱支书我这边看完了,咱们先回吧!”我的声音在寂静的山坳里显得有些突兀。“不再多看看转转吗?”邱支书维持着他完美的对外沟通的热络感,一副十分关心,支持我工作的样子。
我心里有些不齿他有些谄媚的态度,但想到他也只是个普通村镇的支书,尽力维持着自己一亩三分地的体面,旋即也努力在脸上堆出笑脸:“哈哈,不看了,我能采集的素材都采集到了,找蛇这个工作我毕竟不专业不是!”
现场气氛瞬间变得轻松,我们默契的没有再提起水井蟒蛇的话题,有说有笑的沿着被一点点垦出来的山间小道,慢慢走回村子。
董龙猛没有继续跟着我们去邱支书家,他很礼貌且局促向我们告别。说再见的时候他的眼睛不停地扫在我的相机上,他的眼神像一汪刚刚被挖掘出的泉水,清澈、平静、带着一点点冷淡的小心翼翼。
彼时我虽然进电视台当记者也不过两年,但是形形色色的人都接触过,我很厌倦一些世俗色彩过多的眼神和表情,解读起来累的很。但是这个村子里,我终于看到了许久不见的清澈眼神。我想,有机会可以给他拍一张照片,我很喜欢他身上天然的淳朴,我想留住他身上这份罕见的近乎原始的真实。
邱支书老婆照例麻利的给我们倒了茶水,只留我们三人在略显昏暗的堂屋单独说话,果然是个很得体的贤内助。
“目前我这边能记录的问题和现场基本都到位了,很感谢二位的支持和配合。”我整理了一下相机和录音笔,很职业化的对孟欢和邱支书再次道谢。
“姚记者客气了!”邱支书抢在孟欢前接话,还是那副很配合的样子:“我们村子出个神事,大家都只顾着看热闹,没人说得清楚子丑寅卯。还好有你们专业的记者来报到,可以说点明白话。”
一时间我有些语塞,这个邱支书说话很有技巧,总是把能把重点放在我身上,而他也很明白,我虽然是来采访,但是我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即便是对外发表,也不过是把他们县里己经发过的内容包装一下而己。
我顿了顿,笑笑说:“您过誉了,我刚参加工作不久,对这种脱离生活常识的新闻还缺处理经验,这次对我是挑战,也是一次学习的机会!”
孟欢闻言笑了一声,半是打趣道:“省城的记者这么谦虚,让我这个县里的怎么办呢!”
气氛在刻意的笑声中重新活络起来。我们东拉西扯地聊着些无关紧要的生活琐事,说说笑笑的打发时间。
闲聊了一个小时不到,邱支书腰上别的老人手机十分尖锐的响了起来,倒吓了我们一跳。
他用方言骂了一嘴,接起来大声道:“你个龟儿子,老子喊你早点回来,到哪点了?”
我猜想电话那头应该是李威,邱支书嗯了几声后,语气陡然变得斩钉截铁:“给老子打整干净再过来!省里来的记者等着呢!莫吊儿郎当的!”
挂了电话,把之前对我的面具严丝合缝的戴了回去,又恢复了对我的客套,笑着说:“李威提前回来了,约摸十分钟左右就到我家了。”
果然十分钟不到,邱支书门外响起了洪亮的一声:“邱伯伯,我进屋了哦!”
难怪他的绰号是刀疤,他一进屋,我便看见他右手臂上一条刺眼的刀疤,像一条丑陋恶心的蜈蚣。再往上看,肩膀上纹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龙,配合他古惑仔的金黄头发,一股浓烈的社会气息扑面而来。我心里暗道不好,又是个混社会的,鬼知道会问到什么。
果然,他倒是自来熟,进门就散烟,动作带着一股江湖气的“客气”。我和孟欢明确表示不抽,邱支书接了烟,简单介绍了我们。
“哎呀姚记者你不晓得,我当时看到的井头有条蟒蛇差点吓死了!”李威明确了我的身份,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言辞生动的给我描述当时的场景。
“那天我给我媳妇打水,还没走到就觉得那天山上特别安静特别冷,我还以为我感觉错了。”他嘴里的烟随着他夸张的动作不停的摇晃着,有些滑稽。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慢慢说,我慢慢记,不着急!”
他像是得到了某种鼓励般,眼神在邱支书和孟欢两人之间转了一圈,重新定位在我这里,压低了点声音,像是在说什么秘闻:“我都还没走近水井,就闻到一股腥味,我还以为哪个打鱼了丢在这边。但是我仔细闻了一下,并不是鱼腥,而是像蛇的味道。”
我没办法去消化他“闻到蛇的味道”的理论,于是好奇的打断他:“你怎么能分辨蛇的味道?”
他很得意的样子,眉飞色舞的说:“不瞒你说,我经常捉蛇上街卖…”
“行了,说些什么东西!”邱支书突然很严厉的打断他:“你以为你捉蛇不得了的很,还给省里来的记者吹上了!别人问你什么你说什么,少乱扯!”
刀疤身体抖了一下,脸上的得意迅速褪去颜色,有些畏惧心虚的看了一眼邱支书,讪讪的朝我笑了笑。
“不妨事!不妨事!”我赶紧打圆场:“这些都是采访素材,更有说服力。”
孟欢此时也插嘴解围道:“这闻到腥味段你之前怎么不跟我们说,就留着素材给省里的记者是吧?”
“当时你们来的时候我都吓坏了,哪里还记得!”刀疤挠了挠头,竟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我对他点了下头,示意他继续说。
“我当时也没太当回事,以为就是附近草窠里有蛇,本来说打完水巡一巡,捉回去自己吃或者上街卖都好。本来很放松的,走近水井的时候,就突然发现,栅栏没关紧,我还以为有人掉进去了…”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畏惧,用力咽了口唾沫,语气变得小心翼翼:“我没敢继续靠近,站在原地仔细看,就看到水面上很粗的一截蟒蛇身子,至少有我的大腿粗,还看得到很糙的鳞片,黑亮黑亮的,好像在水里动…”
我相信他并不是专业的演员或者是一个讲故事的人,但他的语气被染上了强烈的恐惧,真实而冰冷,在昏暗安静的堂屋里,仿佛那条蟒蛇就盘踞在我们头顶。
而刚刚去看了水井的我很容易就联想到在当时的环境下他看到井里有“蟒蛇”是怎样的视觉冲击——深井、静水、漂浮的、巨大而未知的黑色柱体。一阵凉意从我的后背冒起来,鸡皮疙瘩沿着后背走上了我的手臂。
“我当时人都不行了,脚都抽筋了,我好怕里面的蟒蛇突然冲出来把我吃了。”他心有余悸的补充了一句。
我努力压下恐惧感与不适感,尽量平稳了语气追问道:“都这个情况了,你怎么还拍了视频了?”
他又看了一眼邱支书,瞥了一眼孟欢,有些羞赧的说:“当时想到我看到蟒蛇了,这种稀奇事着实少见,就想给我媳妇也看一下,就憋着害怕拍了一下才跑。”
这个理由让我有些无语,于是说:“你现在手机应该还有那个视频吧?可以给我看看?”
“可以!”他很大方的掏出他没有牌子的手机,点开了相册,找到了那个只有十几秒的视频。
视频的清晰度比起网上流传的版本毫无改善,大概是他手机本身素质所限,画面依旧灰蒙蒙一片,充满了噪点。但确凿无疑的是,幽暗的井水深处,一个模糊的、粗壮的、圆柱状的黑色物体,静静地存在着。
我突然心里一紧,至少这一点,视频没有作假。刀疤这个人,确实拍到了井里有东西。
原始视频听得到刀疤沉重的呼吸声,也似乎听得到水井里缓慢的,沉重的水流波动的声音,整个视频让我感觉到阴冷又恶心。
我把手机递回去,吐了口气接着问:“为什么你一定确定是蟒蛇?后来你没多叫些人来看?”
刀疤收起了刚刚的紧张和恐惧,眼神忽然变得有些闪烁,神秘兮兮地朝我凑近了一点:“因为村子里很多老人以前都说,我们这里是有神蟒躲在…”
“你是不是非要乱说话!”邱支书再一次厉声打断他:“给你说了别人记者问什么说什么,一首说村里老人说的没影子的话干嘛!”
刀疤再次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烟甚至都弹飞了起来,落在了他手上。被烫的一下的他收起了刚刚的神秘,几次嘴巴张合,终于变成了很冷静的样子很正式的继续:“我是回来就喊了村里很多人一起去的,当时在村里的年轻人都去了,可是去了之后井里什么都没有了,是空的。”
我有些疑惑,按理说真的有这么大的蟒蛇,移动应该不会快,要是刀疤当时就喊了人一起去看,应该是能看到的,但是什么都没有,是很不符合常理的事情。
邱支书见气氛有些凝滞,开口补充说:“确实我当时也去了现场,什么都没看到,现场有些腥味倒是真的。”
“哎呀邱伯伯你让我给姚记者说,”刀疤像是突然来了勇气:“就是村里老人说的神蟒出来了!给我们村里带福了!”
邱支书闻言一巴掌拍在刀疤背上,疾言厉色道:“你个龟儿是不是乱说!不许在外人面前说这些不科学的东西!”
我当然不会相信什么神蟒,但是他们目前说的东西,的确也没办法用科学解释,当地林业局都没得出结论的东西,我更是不能在这点采访里弄得清清楚楚。
刀疤有些委屈的样子,我赶忙拦着有些生气的邱支书:“没关系,他要说什么是什么,采访就是要听真话。”
“对的,上次他没说这些,我们的采访还不够精彩呢!”孟欢也适时出来安抚邱支书:“你也别这么火大,大家轻松点把采访做完。”
我顺势拉起一脸憋屈的刀疤,往屋外走:“走,我们到外面抽根烟,透透气,慢慢聊。”
到了屋外,刀疤畏惧的看了一眼身后的屋子,仍旧委屈的样子对我说:“我真的看到了!”
屋外的空气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冽。刀疤畏惧地回头瞥了一眼紧闭的堂屋门,转回头,脸上依旧是挥之不去的委屈,他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挤出一句带着颤音的低语:“姚记者……我真的……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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