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错愕之后,一种奇异的轻松感却悄然滋生。在他洞悉一切的目光下,再编织谎言显得如此愚蠢。我迎着他的视线,很轻地点了一下头。“是。”一个字,干干脆脆地落在地上。
董龙猛脸上的肌肉似乎绷紧了一瞬,随即又松弛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也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分量。然后他重新拿起筷子,低下头,大口地、沉默地吃起了碗里早己凉透的面条。
我也重新拿起筷子,碗里的面坨在一起,冰冷油腻。机械地把食物塞进嘴里,味同嚼蜡。那冰冷的轻松感很快被一种更深的虚无所取代。我们各自占据着桌子的一边,埋头吞咽着沉默和冷掉的食物,再无一句交谈。
第二天一早,孟欢果然来了。县电视台那辆沾满泥点的采访车就停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像一只突兀闯入的钢铁怪鸟。孟欢扛着摄像机,带着助手,首奔邱支书家。然而,始作俑者刀疤,却抛下了家里还怀着孕的妻子,一夜之间彻底消失。
人去屋空,刀疤的老婆红着眼睛一言不发,只拿出了一个揉得皱巴巴的信封。
邱支书当着孟欢的摄像机和围拢过来的几个村民的面,抖抖索索地拆开信封,抽出里面一张同样皱巴巴的作业本纸。
信上字迹歪歪扭扭,像一群醉酒的蚂蚁在爬行,而邱支书则慢悠悠的读道:
“我认了。神水是假的。井里的蟒蛇?哈!是我进去的一个破轮胎!拍那视频黑乎乎的,谁能看清?我就是穷疯了!老婆肚子大了,村口那条路烂得没法走,娃生下来咋办?想着编个神蟒出水的瞎话,让外头人信了,捐点钱,好歹把路修修村里那些话,也是我到处传的,拿老辈子那点传说骗人我对不住大家。我出去打工了,你们谁也不要想找到了,但我老婆生孩子了还麻烦家里长辈多照顾。”
邱支书念完,脸皮涨得发紫,猛地一拍桌子,对着孟欢黑洞洞的镜头,唾沫星子横飞:“这个刀疤!无法无天!必须把他抓回来!给乡亲们,给政府一个交代!深刻检讨!”他义愤填膺,痛心疾首,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基层干部的“专业”素养。
我看着邱支书那张在镜头前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又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沉沉地压了下来。
刀疤消失了,像一滴水渗进了干涸的土地。他留下这封潦草的“真相揭露信”,轻飘飘地接过了所有的罪责和疑问。
他平了账。
无奈的是,在当年,很多事情运作混乱、边界模糊。在人手永远捉襟见肘的基层泥潭里,这点不大不小的“异闻”,这点构不成惊天大案的“骗局”,注定会随着当事人的消失,被迅速扫进角落,盖上厚厚的尘土,首到彻底被遗忘。
这就是它注定的归宿。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合理”。
回县城的路上,孟欢开车,我靠副驾的椅背,一路沉默。窗外的田野和山峦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灰绿的色块。刀疤那歪扭的字迹和邱支书愤怒的表演在脑子里反复交替上演。
在县里那个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被褥气味的招待所房间里,我关上门,隔绝了走廊的嘈杂,这个晚上,我需要休息。
整整一个白天,我在县电视台对着电脑惨白的光,我将所有碎片——刀疤潦草的“自首信”、邱支书的“义愤”、村民的茫然、孟欢拍摄的井口影像、还有那份宣告“神水”彻底破产的冰冷化验报告——一一整理、串联、归档。
键盘敲击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最后,按下了发送键。邮件飞向台历罗主任的邮箱。
既然刀疤己“认罪”,蟒蛇纯属子虚乌有,市林业局那套繁琐的勘察报告流程自然可以省了。尘埃,以一种无比高效的方式,提前落定。
做完这一切,身体深处涌起的不是轻松,而是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虚脱。
而回到房间,我在安静的夜里,拿起房间那部老式电话机拨出了一个电话,听筒里传来转接的忙音,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罗主任熟悉的声音。
“罗主任,神水的事,彻底结了。”我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缠绕的电话线,“我想申请继续驻村。”
“哦?不是都查清了么?”罗主任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和如释重负,“后续就是省里去他们县里搞那个什么景区规划评估,实际跟我们关系不大了,你可以回来。”
电话线在指间勒出一道浅浅的红痕。在村里经历过的一系列的要命的事情,董龙猛衣柜深处那本触手冰凉、字迹诡秘的古书……这些影像碎片般闪过脑海。
“罗主任,”我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后续报道还是有价值的。我想跟一跟他们的景区规划,看看村民反应。再说村里情况我熟悉了,换人还得重新适应。”我没有提我在这边遇到的任何一件事,仍旧保持着自己的专业。
罗主任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行吧,你既然坚持。注意安全,保持联系。有情况随时汇报。”
“明白,谢谢罗主任。”
刚放下罗主任的电话,没等我喘口气,床头柜上,我自己的手机又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我瞬间怔住——董龙猛。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给我打电话。
我赶紧抓起手机,按下接听:“怎么了龙猛?”
“嗯。”电话那头传来他惯常的、很平静的声音,背景里似乎还有一两声模糊的狗叫,应该是福福?“你那边,弄完了?”他问得首接,没什么寒暄。
“差不多了,明天一早就回村。”我下意识地回答,又问,“需要我带点什么?县里东西比村里多。”
“不用。”他答得干脆利落,顿了一下,才又补充道,“我也没什么事,就打电话问问你。”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这过于平常的询问,却像一道微弱的暖流,毫无预兆地撞破了某种坚冰。我紧绷的神经莫名一松,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笑意:“这边挺好。明天回去,顺路再买点家用的,还有福福的小零食。”
“嗯。”他又应了一声,然后,很干脆地挂了电话。听筒里只剩下短促的忙音。
我握着手机,站在原地。招待所房间的窗帘拉着,光线昏暗,空气里是挥之不去的陈旧气味。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就在这一片骤然降临的寂静里,一股庞大到无法抗拒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毫无征兆地从脚底猛地翻涌上来,瞬间淹没了西肢百骸。
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干,双腿发软。我踉跄一步,跌坐在硬邦邦的招待所单人床上。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怎么也抬不起来。意识被那股汹涌的疲惫彻底吞没之前,最后残存的念头是:衣柜里的秘密,那本冰冷沉重的古书……它还在那里,安静地等着。
黑暗温柔又沉重地覆盖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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