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关于董龙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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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关于董龙猛

 

在触及不到边界的黑沉中,我一觉睡到了下午六点。我没有做梦,甚至连耳朵也没有听到窗外的虫鸣鸟叫,只在空白意识的漂浮里,感受到有风围绕在我身边,把我的意识托起。

在我不愿意醒来的沉沦里,一阵挠门声迅速把我的神经剪断,我猛的被惊醒,坐了起来。

窗外的天还亮着,而我也听清了福福在门外轻轻的哼唧声,这让我有了生命落地的真实感。

我赶快开门,迎着福福摇头晃脑进来的可爱感,狠狠的摸了一把它的头,跟他一起下楼。

董龙猛又己经在厨房忙的七七八八,我看着灶台上己经摆了两个菜——一个虎皮青椒、一个蒜苗炒腊肉。锅里还有个番茄炒蛋,鲜亮的颜色和新鲜的味道,瞬间让我垂涎三尺。

“起来了?”董龙猛手脚麻利的把番茄炒蛋盛出来,冲我点点头:“把菜端出去,马上吃饭。”

“你可真能干!”我一边去端菜,一边毫不吝啬的称赞:“你这手艺去城里都可以当大厨了,要是开个土菜馆,肯定生意好的爆!”

董龙猛端着两碗冒着热气饭出来,很是不屑的坐下说:“你可别给我戴高帽子了,我做饭什么样子我自己知道!”

“哈哈,”我夹了一口腊肉塞进嘴里,满意的品尝油脂里混杂的烟熏香味:“我可是真的觉得你做饭好好吃,我都在想,我以后回城里了,吃不到你的菜习惯么?”

他短暂的停顿了一下手里扒饭的动作,端着碗嘿嘿一笑:“那我教你做饭,你自己回去了不也还是能吃?”

“哈哈哈哈,你知道我真的跟你家灶台八字不合,”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在这儿教我做饭,你不怕我给你把房子烧的精光吗?”

他闻言也笑了起来,饭桌上的气氛轻松又温馨。我甚至心里莫名冒出一些酸楚,一些对当下的舍不得,像岩石下的小草,固执的顶开了头上的岩板,痒酥酥的,赤裸裸的面对世界。

我本来准备好想套他的话,此刻也被我压了下去,我不想破坏此时此刻的异乡难得的温馨。

一碗饭下肚,我站起来去厨房添饭,侧耳听到门外有人喊:“阿猛,阿猛,在屋头撒?”

“在!”董龙猛站起来,把堂屋门打开,热情的把来人迎进来:“快进屋,一起吃点饭不?”

“哟!”来人似乎很是惊喜的样子:“吃的好啊!你一个人吃三个菜啊?”

而我端着饭碗适时的走出,对来人点头笑了笑。

那人迅速收起了脸上的笑脸,一层对陌生人戒备的寒霜迅速覆盖了他的脸:“哦对,记者住在你家。”

“项宇,这个是村里的吴大哥。”董龙猛见我面对这个吴大哥的冷淡有些尴尬,很适时的为我解围。

我尽量维持着自己的体面,冲他笑笑打招呼:“吴大哥好。”

这个吴大哥僵着脸冲我点了点头,转而对董龙猛说:“我家三叔快不行了,今晚就从县里医院送回家。”我注意到他很警惕的盯了我一眼:“估计也就今明两天的事情了,我来给你说一下,要麻烦你帮忙送上山。”

此时此刻我简单的理解为让董龙猛去帮忙抬棺,我简单的认为农村互相帮助这些事情是合理的。

董龙猛一惊,马上回头看了我一眼,旋即再回头对吴大哥说:“好的,到时候了给我打个电话,我马上就来!”

这一次我敏锐的捕捉到,董龙猛刚刚的惊慌,是针对我的。

吴大哥或许是见我在,并没有留下来吃饭,而是交代完事情后马上就离开。

重新坐上桌,董龙猛突然变得有些拘谨,我本来不意去问刚刚吴大哥跟他沟通的子丑寅卯,但是见他的样子,心里的好奇像嗜血的蝙蝠,稀稀拉拉的飞了出来,我忍不住问:“你怎么了?这个吴大哥喊你去帮忙,你怎么反而一副对不起我的样子。”

他艰难的吃了一口菜,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的用力咽了下去,很郑重其事的放下了碗筷,定定的看着我。

我被他看的发毛,于是也放下碗筷,小心的问他:“怎么了龙猛?我又说错话了吗?”

“你说我们是朋友吗?”他的声音突然像一圈圈厚重的年轮,沉沉的在堂屋扩散开,充满了坚定。

心里有个什么被触碰,我自认我来这里这些天,好几次都是他救了我的命和精神,我很乐意高攀,认定我跟他是过了命的交情。我的喉咙也被坚定的友情填充,我宏声道:“我自认,虽然跟你认识不久,但我跟你是过命的交情。”

他的神情像崩落的雪山,迅速的松垮下来,重新露出了他充满生命力的底色:“那是朋友的话,你不会嫌弃我对不对?”

嫌弃?我不意他说出的是这个词,我本以为是其他的任何事情,但是唯独我没有想到嫌弃,以及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嫌弃他。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嫌弃你,”我很诚恳的看着董龙猛干净的眼睛,希望他也同样看见我面对他时,清澈的自我:“跟你比我有太多不足,我没有资格对你说嫌弃,反而我会害怕你嫌弃我没用。”

“那好,”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又变成了我最初见到他的,郑重其事、严肃冷酷的样子对我说:“我接下来告诉你的事情,希望不会吓到你,不会破坏我们的友谊。”

他的表现让我身上的汗毛倒竖,本来休息好的心脏又强烈失序的跳动了起来,强烈的头部供血让我开始发昏,我甚至在心里暗暗想着,如果他说了任何冲击我思维的话,我会马上拔腿而逃。

而我的身体则在对他信任的条件反射下,让我对他也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我是村里的阴阳先生。”我看着他移动的嘴唇,听见了他的声音。

“啊?”平心而论,我压根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身体也没有成功给出马上跑掉的指令。

“就是村里有人走了,我要去做法,”董龙猛被打开了说话的开关,无视了被惊在原地的我:“说白了,就是在人的最后,做一些仪式,让他们能安心的走。”

在我以往快三十年的人生里,我从未真正近距离的接触过与人生老病死有关的角色,我从来不知道原来“阴阳先生”真的会是一种职业,真的是身边再普通不过的人去承担这个角色。

身后突然有一阵阴暗的气息膨胀,尖锐的让我的后背被冰冷的触感入侵。我好像眼前看见了董龙猛在某一个烟雾缭绕的灵堂,穿着道士服,对着漆黑的棺材摇头晃脑的作法。

他会用现在做饭的手去触摸死人吗?我脑子里蹦出这个想法,胃里一阵翻腾。

“你害怕了?”我的反应好像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并没有显得很失望,反而很平静,好像他己经在失望的深坑里,不必再挣扎,老老实实待在坑底就好。

我的嘴唇和舌头都己经被麻痹,从小看过的鬼片己经开始在我的大脑里发酵,昏暗灯光下紧贴着主角的鬼魂,或是躲在房间某个角落,只露出一只猩红眼球的怨灵。我很不公平的幻想,董龙猛的这份工作,会不会把这些东西引回家,而我是否需要赶快离开。

他抬手,想拍拍我的肩膀,但是我身体本能的往后轻微的躲避了一下,而他也敏锐的捕捉到了我的排斥,他很洒脱的站起来,把屋外的福福唤进来,摸着它毛绒绒的头,有些落寞的说:“我也知道,你在这里常驻的话,迟早有一天会知道这个事情,”我回头,看见他原本宽厚的肩膀变得很单薄,像一片顽固在枝头的树叶:“我知道我这个行业,很多人没办法接受。很多人忌讳,害怕,所以我并没有提前告诉你这些。”

他说完,停顿了一会儿,起身转头看了我一眼,咬了咬牙,快速走到了堂屋那个靠厨房,一首被锁着的门那里,站在门口,坚定的望着我的眼睛,用笃定的声音问我:“你不是来的时候就想知道这间房间里放着什么吗?我今天一并告诉你!”

不等我反应过来,他掏出钥匙打开了锁,推开了闭锁的房门,拉开了里面的灯。

实际上屋里的灯光是暖黄的,应该给我的是温暖安心的感觉。可是很让人沮丧的是,站在我的角度,我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张西方的黑色桌子,上面摆着两张黑白色的遗照。

那是一男一女,看着都很年轻,那张男性的遗照甚至我晃眼一看,还以为是董龙猛;而遗照上的女性露出浅浅的微笑,上弯的嘴角跟董龙猛也是一样。

这或许就是董龙猛早逝的父母了。

我知道于情于理我不应该害怕,但是此刻,对于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这些的我来说,无疑是强烈的破坏了我的理智和修养。我大口大口的开始呼吸,但随即从遗照房间飘出来的水霉味,仿佛是被锁在房间里的鬼魂探出了半个阴险的头,让我变得更加窒息,我再也无法支撑,努力克制着嗓子里的惊叫,迅速的转过身。

“对不起。”我强制自己从嗓子里挤出这三个字。

“项宇,你转过来。”董龙猛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有不容许拒绝的力度。

可我己经失去了所有力气,我甚至在脑子里构建出了那间房间里站满了己经去世的身影,他们苍白、破败,耷拉着失去了生命力的眼皮,贪婪的盯着我年轻的灵魂。

后背传来一阵强烈的力道,董龙猛走到了我的身后,双手用力的把我转了过去,在我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大力把我拉进了房间。

我抗拒的紧闭着双眼,终于失去了理智,我大喊:“不要,让我出去,我怕,我真的好害怕!”

“项宇,你是怕鬼,还是怕我?”董龙猛语气里的失望终于抬起了头,我也感觉到他拉着我的那只手,力气慢慢流失。

因为我闭着眼,我的听力变得敏锐,我听见这个房间只有董龙猛平稳的呼吸声,像一阵有生命力的微风,多少吹走了些我内心沉重的恐惧。同时我似乎还听见了福福轻轻的哼着,摇着尾巴走进房间的声音。

实际上这个房间的环境是有生命力的。

我强迫自己慢慢睁开眼,董龙猛的沉重的表情撞进了我的双眼,而我的余光也看到,福福果然蹲坐在我跟董龙猛中间,抬着头,好奇的看着我跟他。

“先别怕,好吗?”董龙猛的眼睛里有些祈求的意味,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属于他的软弱。

我顺着他的眼睛,又把视线转到了黑色桌子上的两张遗照上,黑白色的冰冷,还是阴狠的搅动着我的神经。

“这是我的父母,”董龙猛的声音有难以言喻的疲惫:“他们走的早,我现在也只剩下了这两张遗照,就放在这个房间里,每年到时间了就祭拜。”

“不过你别怕,你是我的朋友,即便我父母真的有灵在这里,他们也会保护你,所以,不要介意他们的遗照放在这里。”

“这边的箱子,放着我当阴阳先生的物件,”他往旁边的一个大木箱转了一步,半弯着腰,打开了箱子:“你也别怕,这些都是我谋生的东西,都是跟我相关的,不会影响你。”

我缓缓地,努力压制着恐惧把视线转过去,看见箱子里,零散的放着一件道袍,一个罗盘,一把短小的木剑、一本有些破旧的,像是什么老式经书的样子。而道袍下似乎还压着什么,但我看不见,也没有好奇心去看见。

“项宇,阴阳先生也是普通人,”董龙猛再次抬头,诚恳的用干净的眼神看着我:“我也只是作为很多人在这世上最后一程的引路人,给他们的家里人一些安慰,让他的家人知道他会入土为安,会早入轮回,会早登极乐,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

“我们国家从古到今都有阴阳先生这个职业,不就因为我们这些人,排开了人生死的忌讳,给留下来的活人,带去了好好生活的念想么?”

董龙猛此刻像极了一个神思清明的圣人,给胆小、粗鄙、狭隘的我好好上了一课关于人生死的哲学。我终于有勇气完全睁开双眼,坦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董龙猛头顶的灯光如金屑一般,跳动着温暖细碎的光线,沉寂的黑夜和房间里的陈设甚至都开始被涂上了一层生命的律动,我突然意识到,从小就艰难长大的董龙猛,在这个人世间遗世独立,他孤清而高尚。

我心里不敢再有任何立场去害怕他的职业,也不在意他的双手是否接触过很多冰冷的死人,我伸手去握住他的手,温暖厚重:“对不起龙猛,我是你的朋友,我不该害怕你的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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