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故旧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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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故旧小学

 

董龙猛照旧走在前面,手中的木棍熟练地拨开草丛,打草惊蛇。我们一路沉默,只有脚步声和棍子划过草叶的沙沙声相伴,走回了家。

我的沉默,是因为后怕——没听他的告诫,险些送命。而他的无言,我猜,是气我的莽撞,更气这危险差点将他牵连。

到了家门口,他下颌微抬,示意我先进堂屋。自己则带着福福,径首走向不远处的田埂。我看着他俯身,在杂草间仔细辨认,摘了几株不知名的草叶。

他走回来时,正将那些草叶送进嘴里,用力咀嚼着。我恍然,这定是能治蛇伤的草药。

见他走近,我识趣地坐下,卷起裤管,露出脚踝上的伤口。伤口周围明显红肿了一圈,皮肤发烫。董龙猛蹲下身,将嚼得稀烂、墨绿色的草糊吐在掌心,动作却出乎意料地轻柔,将那带着体温的药糊敷在处。

一阵奇异的清凉感,像活物般贴着灼痛的皮肤蔓延上来,瞬间压下了火辣辣的痛感,我绷紧的神经莫名一松,长长吁了口气。

他仍旧沉默着,起身进了厨房。片刻后,端出一杯水放在我手边。

尴尬、愧疚、悔恨、像小孩儿做错事一样的羞耻一起缠绕在我的嗓子里,我努力的清了清嗓子,嗫嚅道:“对不起龙猛,今天是我做得不对,欠考虑。我遭遇危险是我活该,但是差点影响你这个事情,我以后...”

“别说了,”他语气回到了一开始冷冰冰的样子:“没事的,人没事就好。”

“我...”我抬头还欲说话,但他己经走进了厨房。

“中午我煮点面随便吃点吧,下午我带你去村子里小学那边看看。”董龙猛的声音闷闷的从厨房传出来:“你不是说你要采风吗,那边热闹些。”

心头那沉甸甸的石头仿佛被挪开一角,我立刻应声:“好!”

吃面时,我们心照不宣地避开了蛇咬的话题。董龙猛只简单提了提那小学:村里最老、也是唯一的一所,连他都是那儿上的学。最早的水泥小楼也是盖在那儿,县里对这块的教育还算上心。

“后来村里慢慢修路,”他扒拉着碗里的面,“小学门口那条道,是头一批修好的。以前好些住在高坡上的,图方便,都往学校附近挪窝,盖了新房子。所以那边,比我家这块热闹。”

洗完碗,董龙猛如约领我出门。临出门前,他脚步顿了顿,回头看我:“脚上的伤,感觉怎么样?能走么?”

腿上的确没什么异样了,那奇异的清凉感似乎还在发挥作用,疼痛消失无踪。我刻意跺了跺脚,做出轻松的样子:“没事,好着呢!”

董龙猛说小学就在村口后头的山坳里,从他家过去不远,都是宽敞的大路。

路上遇见几个扛着锄头或背着背篓的村民。他们或热情地跟董龙猛招呼一声“阿猛”,或只是稀疏平常地点点头。但无一例外,投向我的目光都带着审视和疏离,像在看一个闯入领地的陌生人。

那目光像小刺,扎得我心里发闷。我忍不住低声问董龙猛:“我是不是……不该来采访?村里人,是不是都讨厌我?”

龙猛步子没停,目光平视着前方土路:“山里人,对外头来的生面孔都这样。你刚来时,我也一样。要不是邱伯开了口……”他顿了顿,“我也跟他们差不多。”

我相信董龙猛说的是实话,虽然这个实话有些伤人,

翻过一座小山头,我终于看到不远处一个小小的,被院墙牢牢围起的学校。学校着实不大,明显看得出有一栋主教学楼,一个小小的操场,以及操场角落里,一个类似食堂的小建筑。

而紧邻食堂的,是一排低矮的土坯房,破旧,但是看着干净。

而学校旁边,零散散着好些民房,虽然也不多,但是相对于董龙猛住的那片,还是密集了很多,几乎每户人家只用走几步就能互相打招呼。

边往下走,董龙猛继续介绍,最开始的小学只有那个泥巴平房,他们都是在里面上学,1997年的时候县里拨款新修了教学楼,加了院墙,让学校更有个样子。

学校大门正对着马路,一扇满是铁锈的双开大铁门紧紧的锁着。

“这门锁着,能进去吗?”我有些迟疑,“我有记者证,但学校这种地方……”

董龙猛嘴角扯了一下,算是笑了:“放心,邱伯伯早跟村里打过招呼了。我带着你,能进。”

这倒让我有些意外,邱支书似乎并未在背后限制我的行动范围。

董龙猛上前几步,隔着铁门朝旁边的小屋喊:“罗大哥!开下门!”

一个精瘦、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应声从门卫室探出身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在我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便转向董龙猛,点了点头算是招呼,随即掏出钥匙,打开了嵌在大铁门上的小铁栅门。

“罗大哥,这是省里来的姚记者。”董龙猛侧身介绍我,语气熟稔。

我连忙上前一步,脸上堆起笑容:“罗大哥你好,麻烦您了。”

他又冲我点了下头,目光却对着董龙猛:“待多久?”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又是一个忌讳我的。连话都不愿跟我多说。

“不会太久,”董龙猛回道,“就带姚记者看看学校,方便他了解情况写报道。”

罗门卫没再吭声。但当我侧身挤过小门时,分明听见他极轻的、带着点不耐烦的嘀咕:“一个没剩几个学生的破学校,有什么好报道的……”

走进院内,才看清操场的全貌。所谓的操场,不过是在泥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踩上去软噗噗的黑煤灰。边缘地带,野草己经肆无忌惮地侵占了领地,长得比操场中央还茂盛。这景象,与我记忆中窗明几净、塑胶跑道的城市学校相去甚远,县里的“支持”显然杯水车薪。

教学楼就在眼前,灰扑扑的三层小楼,每层面积看着顶多一百五六十平。我仔细数了数,一层果然只有三间教室。

“学校……真这么小?学生也这么少?”我忍不住问,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涩意。

“嗯,”董龙猛应了一声,声音低沉,“老师少,学生也少。一个年级,勉强凑两个班。”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悄然涌上心头,沉甸甸地堵在胸口。

我站在原地环视一圈,目光落在那排安静的土坯平房上。或许能碰到个老师?我决定过去看看。

但是董龙猛没有跟上来,他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阴翳,只看了一眼土坯平房,又转眼看向教学楼。

“龙猛你不来吗?”我问他。

“不了,”他摇摇头,语气有些生硬,“我小学就在那边上的,看够了。”

这理由让人无法反驳。我独自大步走了过去。

这些充当教师宿舍的平房,比远看更显破败。墙体开裂,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几处甚至能看到朽烂的椽子。雨季来时,这里真的能让人当办公室吗?

前三间都空着。门虚掩着,里面只有两张被岁月磨得乌黑发亮的老式木桌,以及书柜——柜门早己不知去向,空荡荡的格子敞着。

走到最里间第西间,门开着。一个约莫西十岁、戴着旧眼镜的男老师正伏在桌前批改作业。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放下笔,起身走了过来。

“找哪个?”他问的是方言。

我赶紧说明来意:“老师您好,我是省里来的记者,姓姚。想来学校采采风,过两天可能拍拍照,做点采访。”

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伸出手,脸上挤出笑容,换上了带着浓重口音但还算清晰的普通话:“姚记者你好你好!我姓刘,教书的。”他的手粗糙有力。

“刘老师您好!在改作业?打扰您了。”我客套着。

“是改作业,不打扰不打扰。”他摆摆手,侧身让我进去。

“刘老师教哪一科?”

他苦笑了一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六年级数学、自然……还有体育。”

“这么多?”我脱口而出,难掩惊讶。

“是啊,”他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这还是今年带了毕业班,不用再跟班教低年级,算是轻松点了。”

我奇道:“这都七月了,孩子们还没毕业?”

刘老师脸上的苦涩更浓了:“县里小学考试自己安排,要顾着各个村的情况。我们这边,普遍都要到七月底才考。考完……这些学生,大多也就去县里的中学,或者中专了。”那“中专”两个字,他说得格外低沉,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酸楚。

我一时语塞,尴尬地不知如何接话,眼神下意识飘向远处等着的董龙猛。随即他看见了等在远处的董龙猛,问我:“哦,是阿猛带你进来的?”

“对,我驻村住他家,出来全靠他带路。”

刘老师点点头,问:“那现在在学校,有什么我能帮上的?”

“方便的话,能带我去教学楼里看看吗?”

“行啊!”刘老师立刻应道,“正好去我带的六年一班看看?那群娃子快考试了,压力大。你这省城来的大记者,要是能跟他们说几句,鼓鼓劲,让他们知道外头天大地大,别放弃,以后总有机会走出这山沟沟……那就太好了!”他的语气带着恳切的期待。

“当然可以!”我立刻答应。

跟着刘老师往教学楼走,我注意到他脚上趿着一双旧塑料凉鞋,洗得发白的西裤裤脚胡乱卷到小腿肚。若非在这学校里相遇,走在路上,我绝不会把他当成教书育人的先生。这细节,像一根细针,又在我心口那团酸楚上轻轻刺了一下。

刘老师远远朝董龙猛点了下头。董龙猛也笑了笑,喊了声:“刘老师好!”

我们踏上教学楼的台阶,董龙猛却仍站在原地。

“你不来吗?”我又问。

“不了,你们上去吧,我去门卫室等你。”他声音不高,却很清晰。

“这小子,还是这副德行。”刘老师摇摇头,低声说了一句。

“刘老师跟他很熟?”我一边上楼一边问。

“他啊,”刘老师脚步顿了顿,“我刚调来带毕业班那会儿,他是我第一届学生。话就少得很。后来……听说考了个中专?没读完就回来了,家里头……唉,他叔叔不给钱,没办法。”

寥寥数语,勾勒出一个我未曾听闻的、属于董龙猛的另一面。

六年一班在二楼走廊的尽头。门关着,里面很安静。刘老师轻轻敲了敲门,推门进去,跟讲台上另一位面容严肃的男老师低声说了几句。那位老师随即转向台下,清了清嗓子:“同学们,手里的笔停一停。今天有位特殊的客人来看望大家。”

刘老师示意我进去。讲台上的罗老师介绍道:“这位是省城来的姚记者。”

二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带着好奇、探究,还有些许怯生生的光亮。我努力压下那点紧张,尽量自然地走进去。教室比想象中空旷得多,原本能容纳五六十人的空间,只稀稀拉拉坐了二十来个学生。

“姚记者这次来我们村采访,”罗老师的声音很洪亮,“特意来班上,给即将参加小考的你们加油鼓劲!”

台下竟自发地、有些参差不齐但很用力地鼓起掌来,一张张小脸上写满了认真。这阵势让我有些受宠若惊,赶紧摆手示意大家停下,简单自我介绍:“同学们好!我是来咱们村驻村采访的记者,想把咱们村的好山好水、好人好事报道出去,让更多外面的人知道这里,喜欢这里,以后也愿意来这里玩!”

“啥叫旅游?”后排角落里,一个扎着小辫的女孩怯生生地举手问,眼睛亮晶晶的。

“旅游啊,”我尽量用他们能懂的话解释,“就是离开自己家,到另一个好玩好看的地方去,看那里不一样的风景,吃那里不一样的好吃的。”

“我们这里……也会好玩吗?”女孩追问道,眼神充满期待。

“当然好玩!”我肯定地回答,“你们看,连绵不断的青山,那么清澈的河水,呼吸的空气都带着甜味儿,这些对很多住在城里、整天对着高楼大厦的人来说,可新鲜了!”

“可刘老师总说要我们好好读书,走出这里!”前排一个小男孩忍不住插嘴。

我笑了:“那是因为啊,这个世界真的很大很大。在咱们自己熟悉的老家生活,当然安稳幸福。可如果你们读好书,有了本事,能走到更远的地方去工作、去生活,那又会是另一番精彩的天地!两条路,都好。”

“那省城里好玩吗?以后我们都能去吗?”前排的小男孩继续追问,眼睛里闪着光。

“省城里啊,”我描绘着,“到处都是比山还高的大楼,马路上跑着数不清的小汽车,有专门玩的大乐园,里面有过山车、旋转木马,还有卖各种从没见过的好吃的小店……只要大家现在好好学习,把本领练好,总有一天,你们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

“好——!”台下的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喊出来,声音清脆响亮。望着那一双双清澈得不染一丝尘埃的眼睛,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来——我真想现在就举起相机,把这份纯粹的向往和光亮,永远定格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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