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极端的挫败感和失落感跟着董龙猛一起到家,这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我知道沉默是董龙猛的舒适区,而于我而言,则是极端情绪低沉的时候才会出现的情况。
他没有过多安慰我,只是一到家,他便简单的一句:“洗脚。”便安排了我的动作,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几乎是半推着把我搡进了里屋。他转身便蹲在屋檐下,对着水龙头刷洗起那双鞋。
这让我感到十分的尴尬,我本想跟他客气一下,可他力气很大,为了不再增尴尬,我也就随他。
想是农村人待客的淳朴,我也没继续过多纠缠,转而回到房间整理今天采访的内容,试图将今天杂乱的信息梳理成稿,明天我得去县里,把成品稿子交到单位。
用纸笔写稿子最大的问题就是效率,我虽然满脑子都是新闻的框架灵感,可无奈下笔总要想三想,只是几百来字的稿子,我竟然写了快两个小时。
放下笔,我闻到了楼下传来的一阵阵的烧火的味道,原始的味道让我心里原本的毛躁被抚平不少。人间烟火的暖意终究是每个人的最终追求,我心想。
循着味道走下楼,发现董龙猛居然己经在厨房忙活起做饭的事情。我再一次为自己的不懂事感到羞赧,于是问他:“龙猛,需要帮忙吗?”
“不用!”他头也不抬,干脆利落。案板上切得细匀的土豆丝码得整整齐齐,一旁是处理干净的蛇段。他掀开锅盖,氤氲的热气猛地腾起,裹挟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略带土腥又奇异地鲜活的肉香,他将蛇段“哗啦”一声倾入沸水。随即,他矮身坐在灶前的小木墩上,拿起吹火筒,鼓起腮帮子对着灶膛深处“呼——呼——”吹了几口,暗红的火炭瞬间蹿起明黄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锅底。
我看着一气呵成做饭的他,很是吃惊,他如此能干,居然真的没有任何可以帮忙的地方。
我挠挠头,不好意思的自嘲:“我还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了,你这厨房的工作我居然也没有任何可以帮忙的地方!”
董龙猛坐在灶台边,用吹火筒把灶里的火吹的旺了些,火光在他黝黑的瞳仁里明明灭灭,他小声道:“怎么会,我倒想当一个书生。”
想到邱支书之前说过董龙猛父母早逝,是由叔叔带大,我不由得想,是不是家里条件不好,供不起他读书,于是小心问到:“之前为什么没有读书呢?”
他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语气平淡,却像裹着一层薄冰:“送不了这么多张嘴吃饭的孩子都上学。”
果然跟我猜的一模一样,而他语气里的失落也被我迅速捕捉。而我记者的职业病也在此刻抬头,我特别想知道更多关于董龙猛的故事,我从来这里这两天,从来没好好跟他交流过、了解过,或许今天是个机会。
即便是我现在去引导,去套话,也得多了解些他。
“钱不够送不了孩子读书的确遗憾,”我转了语气:“不过有很多家里有条件的孩子,即便父母送去了私立学校,他们也照样不读书。”
“私立学校?”董龙猛疑惑的问:“这是私人开的吗?”
我见他有些感兴趣,便解释道:“私立学校是私人开的没错,但是这种学校还有个说法,叫贵族学校。”
明显董龙猛能够听懂“贵族”这个关键字,他点点头:“我明白了,就是有钱人上的学校。”
“也不尽然,还有些学生是这种学校给奖学金特招,给贵族学校提升学率,增加知名度。”我刻意说的首白:“那种地方,对真正肯学的孩子,环境、资源,都顶好。”
董龙猛脸上的憧憬和失落交织着,他扯了扯嘴角,故作轻松地往灶膛里添了根柴:“这些学校很好。”
我见他有些走心,情绪也被调动起来,立马追问:“你以前学习成绩好么?我那个时候读书有些半吊子,最后不是我爸妈天天打,兴许我还考不上大学。”
他的目光从我的脸上缓缓移开,重新落回那熊熊燃烧的灶火里,橘黄的火光在他脸上跳跃。“还行吧,”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那口气有千斤重,“只是……没办法……”话语戛然而止,他又俯下身,对着灶膛深处用力吹了一口气,气流卷起一阵细小的火星。
“那挺遗憾的其实,”我又刻意了语气,把对他的惋惜放大了说:“其实要是你成绩好又能把书读完,现在估计也去省城了吧!”
董龙猛安静了几秒,似乎在想象省里的样子,他有些好奇、羡慕,以近乎孩子般的好奇与向往的语气问我:“省城是什么样?我连市里都没去过,最熟的就是村里和县里。”
我见他真的有些心动,不忍把话题打住在一个悬空的点上,但我确实不知道怎么去形容他没有接触过的地方,便拿出了自己的手机,给他看我相册里,我在家到处玩的时候拍的街道,公园,还有江边的高楼大厦。
董龙猛第一次在眼神里有了贪婪,他贪婪的搜刮着我手机相册里每一个跟他无关的景色,仿佛要将那些与他生命轨迹毫无交集的钢筋水泥、流光溢彩,一寸寸、一丝丝地刻进脑海深处。他看得那么专注,连呼吸都放轻了。
我见时机成熟,便说:“龙猛,等我这边驻村结束,我请你去省城玩啊,衣食住行我全都包了!”
他明亮的眼睛里又升了一朵烟花,绚烂又有生命力。他嘴唇几度张合,还是没说出话,我趁热打铁:“我说真的,你别客气,我现在住你家打扰你,也该后面回请你。”
他又顿了顿,看着我说:“别客气,照顾客人是应该的。”
感觉距离拉近了些,我索性也学他,在小木墩旁蹲下,肩膀几乎挨着他的肩膀,用一种更随意的口吻问:“那你现在主要做啥?像刀疤他们那样,在县里打打零工?”这两天确实没见他正经忙活什么。
果然,他用火钳拨弄着灶里的柴火,很随意的告诉我:“对的,我偶尔去县里打零工,有时候也去水库打鱼,帮人看鱼排。有什么做什么,有钱拿饿不死就行。”
其实他的回答放在现在看来是有些摆烂的,而这在当时,也让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接话,便也很随意的说:“这多好,自由,快乐,随性而活。”
“随性而活...”董龙猛转头看了我一眼,很镇定的补充了一句:“随性而活也有代价,看个人是不是付得起。”
这不像一个普通乡村青年能说出的话。我心头微震,下意识地抬手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试图用轻松驱散那丝冷意:“龙猛,我看得出来,你眼神干净得很,心里敞亮。你这样随性,老天爷不会跟你收太贵的价码。”
“哈哈!”他干笑两声,站起来对我说:“蛇汤差不多好了,我把土豆丝炒了咱们就吃饭!”
一盆奶白浓郁、香气扑鼻的蛇汤,一碟酸辣脆生的土豆丝,一小碗红艳艳的油辣椒,这就是我跟他的晚餐。
蛇汤做好之后,真的有一股我从未体验过的,有些温暖清爽的香气,这让我本身的排斥少了很多。而董龙猛也很贴心的先为我盛了一碗汤,并告诉我:“尝尝汤,夏天的蛇是最肥的时候,这个汤也是最补的。”
或许是饿了,或许是汤真的很香,我端着碗,竟然没有再把那晚遇蛇的紧张感拾起来,而是在董龙猛有些期待的目光里,小心的吸了一口。
也许是真饿了,也许是那香气实在,我端起碗,那些关于冰冷鳞片和嘶嘶声的记忆暂时退散。在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目光注视下,我小心地啜了一口。汤汁滚烫,滑过舌尖,初始是极致的清淡,仿佛山泉,但随即,一股浓郁到极致的、源自生命本身的野性鲜美便如惊涛般在口腔中席卷开来,霸道地占据了所有味蕾。
我惊喜的向着董龙猛说:“这汤味道也太棒了吧!我从来没喝过这个味道的汤!”
他脸上居然露出了一点得意:“对吧,我没放别的佐料,就一点盐,蛇汤吃的就是这股子鲜味。你要吃得惯,就多吃点!”
于是我也没跟他客气,专心于食。
吃完饭我坚决说要刷碗,他见我手脚麻利,象征性的争了一下,就随我去了。
晚饭后,们坐在竹椅上,我又给他讲了些大学里的荒唐趣事,他偶尔发出低沉的笑声。山村的夜格外静谧,时间仿佛也慢了下来。倦意渐浓,各自回房。
许是像他说的,蛇肉大补,而我本来身体又很好,吃了蛇肉会上火。我躺在床上,感觉有异常的火星子随着血液奔涌,心里莫名毛躁躁的。
翻了几个身,还是觉得躁,于是我站起来,推开了窗户,想借点山风纳凉。
晚上的农村果然是万籁俱寂,只有一些虫子躲在草里,一阵阵的鸣叫着,因为我没开灯,我还能看见安静的天空上,一条巨大的银河流过,碎钻般的光芒无声倾泻。
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句诗:“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我深吸一口气,肺里清凉的夜风,让我舒服不少。
我伸了个懒腰,转头余光一瞥,突然好像看见,在董龙猛一楼红灯笼光线边缘的那片小灌木林的,像是有个人站在里,首勾勾的盯着我的窗口。
那影子一动不动,凝固在夜色中,轮廓模糊,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专注感——它正首勾勾地,朝着我敞开的窗口望来。
一阵恶寒从我的后背升起,我甚至不敢移动一点,生怕惊着那个黑影。我吞了口唾沫,小心的聚焦视线,想确定到底是我看错了,还是真的有人。
灯笼的红光在夜里照不太远,边缘的一点光线,更是完全融入了黑暗里,像是被一个极狡猾的东西拉扯在夜里,悄悄的密谋着什么。而那个黑影,我越看,越像一个真正的人,只它就那样沉默地、冰冷地伫立着,像一截被遗忘在荒野的枯木,带着一种非人的耐心,与无边的黑暗融为一体,将无声的窥伺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牢牢罩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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