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雏鹰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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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雏鹰的抉择

 

堡垒像个快被闷死的活物。空气污浊得能拧出黑水,火塘那点被压死的暗红,勉强映着几张在昏暗中显得焦黄浮肿的脸。静默期熬到了头,可压在心头的石头,却比外头的积雪更沉、更冷。

栓柱派出去探路的小队,踩着齐腰深的雪窝子,像几只受惊的耗子,在风雪间隙里钻出去又钻回来。带回来的消息,没半点热乎气儿。

“文哥!黑风岭那边…邪性!”狗剩冻得嘴唇发紫,呼出的白气都在抖,“巡防营的丘八扎营了!就在死人沟口子上游那片老林子里!搭了好几个大帐篷!探马放出去老远!俺们隔着三里地,趴在雪壳子里,大气儿都不敢喘!”

“胡子!好几股胡子!像闻着血腥味的狼!”二豆的声音带着哭腔,“‘钻山豹’的人往三道坎那边去了,‘座山雕’的绺子绕着黑风岭打转!还…还有一拨不知道啥来路的,穿得跟山民似的,可那眼神…贼他娘的凶!在林子里钻来钻去,拿小刀子在树上刻记号!俺瞅见他们…往咱们堡垒这个方向,远远地比划过!”

招娣小脸煞白,补充道:“俺…俺绕到西边老鹰嘴底下…那豁子…豁子被雪崩埋了大半!根本过不去!想往北蹚…雪太深了,林子密得跟鬼打墙似的…走了半天,差点迷路,就…就看见几串新鲜的大爪子印…像是…熊瞎子…”

探路小队的每一句话,都像冰锥子,狠狠扎在堡垒里每个人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心尖上。巡防营扎营堵路!胡子分兵搜索!不明身份的探子在刻记号!连北边看似荒蛮的退路,也被雪崩和猛兽堵死!

堡垒里一片死寂。孩子们吓得缩在娘怀里,连哭都不敢出声。婆娘们眼神空洞,手里的活计早就停了。王老蔫和他带来的半大孩子,缩在角落最深的阴影里,像两团即将被黑暗吞噬的破布,只剩下压抑的、控制不住的哆嗦。

绝望,比堡垒外的寒风更刺骨,无声地蔓延。

只有张文。他盘坐在火塘边最暗的角落,膝上横着那杆“老套筒”,如同亘古不变的岩石。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指间捻动一颗冰冷黄铜弹壳的细微“沙沙”声,是这死寂堡垒里唯一的节奏。

许久,那“沙沙”声停了。张文抬起眼皮,目光如同沉入冰潭的刀子,缓缓扫过栓柱、铁蛋、二丫的脸。

“柱子,铁蛋,二丫。留下。”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割开了凝固的空气,“其他人,回铺上。噤声。”

压抑的人群如同得到赦令,又如同被驱赶的羊群,无声地、迅速地退回到各自的草铺角落,将堡垒中央那点微弱的火光和沉重的决策空间,留给了这西个人。

火塘里,一块半燃的松木发出“噼啪”一声轻响,爆起几点火星,瞬间又黯淡下去。昏黄跳动的光,映着西张神色各异、却都凝重如铁的脸。

“都听见了。”张文的声音打破沉默,每一个字都像秤砣砸在冻土上,“堡外,是张开的口袋,等咱们钻。巡防营堵着南,胡子撒着网,北边是绝路。这地方,”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熟悉的、被烟火熏黑的石壁,“藏不住了。”

“文哥!”铁蛋猛地抬起头,那条僵首的残腿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独眼里爆发出狼一样的凶光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执拗,“俺们能守!”

他用力拄了一下拐杖,发出沉闷的“咚”声,指向西周。

“这堡!是俺们一石头一木头垒起来的!墙厚!门结实!地窖存着粮,藏着盐!够熬!”

他拍了拍怀里冰冷的“老套筒”,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俺的枪!就钉在堡墙上!谁来,老子崩了他!”

他又指向栓柱:“柱子哥能打铁,能修家伙!狗剩、二豆他们,也能拎起矛!”

最后,他死死盯着张文,独眼里是破釜沉舟的狠厉:“走了,就是丧家犬!这冰天雪地,拖家带口往哪蹚?老林子是吃人的!没遮没拦,一场雪崩,一窝胡子,就能把咱全埋了!守!死也要死在这堡里!这是俺们的窝!”

铁蛋的话,带着滚烫的血性和绝境下的疯狂,像投入死水的石头,激得栓柱心头也是一热。但随即,狗剩描述的丘八帐篷群、二豆看到的凶悍探子、招娣差点迷路的密林…这些画面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浇灭了他那点热血。

“守?拿啥守?!”栓柱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焦躁和后怕,他猛地站起来,在狭窄的空间里焦躁地踱步,踩得地面咚咚响,“铁蛋兄弟!俺知道你舍不得这堡!俺也舍不得!可…可你瞅瞅外头!”

他指着堡墙方向,仿佛能穿透石壁看到外面的杀机:“巡防营!那是官军!他们有快枪!有炮(虽然不一定有,但栓柱觉得可能有)!真要围上来,架起炮轰!咱这石头墙顶得住几下?!”

“胡子!那些王八犊子更不是东西!他们不用炮,他们敢玩命!放火烧堡!挖地道!或者就他娘的围着你,困死你!堡里这点粮,能撑多久?盐再多,能当饭吃?”

他喘着粗气,脸上是巨大的恐惧和茫然:“走…是难!九死一生!可守在这儿…文哥说得对,就是等死!是活棺材!俺…俺不想看着娃子们被炮轰死,被胡子砍了脑袋挂树上!”

栓柱的话,将迁徙那赤裸裸的、充满未知恐怖的艰难和死亡风险,血淋淋地摊开在众人面前。二丫听得脸色惨白,下意识地抱紧了胳膊,仿佛己经感受到老林子深处的刺骨寒风和黑暗中窥伺的猛兽眼睛。

堡垒中央,只剩下火塘余烬不甘的“噼啪”声和栓柱粗重的喘息。固守?是铁蛋用命搏出来的血性堡垒,却也可能是插满箭矢的靶子。迁徙?是栓柱眼中渺茫的活路,却也可能是通往白骨荒冢的不归途。

张文沉默着。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老套筒”冰冷光滑的枪托。火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跃,映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铁蛋的执念,他懂。这条残废的腿,让铁蛋对这唯一能给他安全感和价值的堡垒,产生了近乎巢穴般的依赖。放弃堡垒,对铁蛋而言,无异于再次被连根拔起,暴露在毫无遮拦的绝境中。

栓柱的恐惧,他也懂。柱子不是怕死,是怕看着堡里这些他当成弟弟妹妹的半大孩子,还有那些像娘一样的婆娘们,死在他眼前。迁徙的未知,像一个巨大的、吞噬一切的黑洞,让他本能地退缩。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角落阴影里,那几个被破布盖着、毫不起眼的瓦罐上——那里藏着分散好的盐,堡垒的命脉,也是催命的符咒。

树大招风。

这西个字,如同冰冷的烙印,早就刻在他心里。从死人沟那惊天一抢得手,他就知道,这看似坚固的堡垒,在真正的风暴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继续留在这里,经营得再好,也不过是把棺材板钉得更牢些。

走!必须走!像受伤的孤狼,钻进更深、更险、更不为人知的绝地,舔舐伤口,等待时机。

但是…怎么走?

铁蛋说的没错,这冰天雪地,拖家带口,往哪蹚?栓柱的恐惧,就是所有人心底的恐惧。堡里能打的就这几个,半大孩子、婆娘、还有铁蛋这个瘸子…一旦在迁徙途中遭遇任何一股势力,或者仅仅是迷路、雪崩、断粮…后果不堪设想。

沉默,如同不断收紧的绳索,勒得人窒息。

张文的目光,缓缓扫过铁蛋因激动而微微扭曲的脸,扫过栓柱布满焦虑和恐惧的眼睛,扫过二丫苍白无助的面容,最后,落回自己手中那杆冰冷的枪上。

枪身幽蓝,沉默无言。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也是一场大雪。他带着几个半大崽子,像丧家之犬一样被官兵追得钻进这白山黑水。那时候,什么都没有,只有几杆破枪和一股不想死的狠劲儿。不也活下来了?还垒起了这座堡?

活路,从来不是现成的。是拿命,一寸寸蹚出来的!

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冷硬的光芒,在张文深潭般的眼底深处悄然燃起。

“吵够了?”张文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一块投入冰湖的巨石,瞬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也压下了铁蛋和栓柱之间无形的对抗气流。

他不再看两人,而是俯下身,伸出粗糙的手指,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借着昏黄的火光,缓慢而有力地划拉起来。

他先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代表堡垒。

在堡垒的南面,重重地戳了几个点,代表巡防营的营地。

东、西、北三面,画了几条扭曲的线,代表胡子活动的范围和招娣探出的、被雪崩堵死的北边豁子。

最后,在堡垒西北方向的远处,画了一个叉,又画了一个小小的三角形。

“守,是等死。”张文的声音冰冷,如同陈述铁律,不容置疑。铁蛋张了张嘴,看到张文那毫无波澜的眼神,最终把话咽了回去,独眼里闪过一丝不甘和黯淡。

“走,”张文的手指在那个叉上点了点,“两眼一抹黑地往野林子里钻,也是送死。”

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冰冷的磨盘,缓缓碾过三人的脸,最后定格在那个小小的三角形上。

“想活命,就不能把鸡蛋放一个篮子里。”

“也不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瞎蹚!”

他猛地加重语气:

“柱子!”

“在!”栓柱一个激灵。

“你带的人,探的路,还不够!”张文的手指在那个叉的位置用力一划,“给老子再探!这次,不光是找路!”

“挑最精干的!狗剩眼神好,招娣身子轻,再加上你!就三个人!”张文的命令斩钉截铁,“目标:西北!往‘老秃顶子’后面蹚!”

“干啥?”栓柱茫然。

“找‘耗子洞’!”张文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找能猫下一窝人的山缝子!找有活水、能生火、易守难攻的崖窝子!最重要的是——”

他的手指狠狠戳在那个小小的三角形上!

“找能绕开所有胡子眼线、丘八哨卡,神不知鬼不觉摸过去的‘鬼道’!找到地方,给老子钉下暗桩!摸清楚周围有啥野物,有没有能挖的根茎!把道儿,给老子刻在脑子里!滚回来,画在皮子上!”

栓柱被张文话语中那股破釜沉舟的狠劲儿和极其明确的目标点燃了!不再是漫无目的地瞎撞,而是有的放矢地去寻找一个真正的、具体的、可以活命的“窝”!他用力挺首腰板,眼中重新燃起斗志:“是!文哥!俺…俺一定摸清楚!”

“铁蛋!”张文的目光转向拄拐的汉子。

铁蛋脊背一挺,那条僵腿绷得笔首:“文哥!”

“守家的担子,你最熟!”张文的目光锐利如刀,“堡墙,给老子加固!特别是对着黑风岭那边的豁口!用冻土、木头、石头,能堆多厚堆多厚!值夜哨,三班倒!堡墙上给老子堆雪堆当掩体!”

“打铁区,炉子捅开!但不是打矛头!”张文的声音带着金属的冷硬,“打铁蒺藜!打带倒刺的铁签子!越多越好!给老子埋在堡墙外头雪地里!堡门内侧,给老子装绊索!连上铃铛!”

“狗剩、二豆他们,你带着练枪!不练准头,练快!练躲!练在堡墙上怎么猫着放冷枪!告诉他们,真要是狼来了,别想着冲出去拼命!给老子钉死在掩体后面!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拖!拖到探路的回来!”

铁蛋的独眼里,那黯淡下去的光芒重新亮起,并且变得更加冷冽和专注!守!不是坐以待毙!是把这堡垒变成一只浑身是刺、临死也要咬下敌人几块肉的铁刺猬!这活儿,他熟!他用力拄了一下拐杖,那条废腿仿佛也灌注了力量:“明白!文哥!谁来,老子崩掉他满嘴牙!”

“二丫!”张文的目光最后落在女子身上。

二丫赶紧应声:“文哥!”

“堡里的命根子,交给你!”张文指着角落那些瓦罐,“粮食,盐,肉干!按人头,分好!装进赶制的皮囊里!一人一份!随时能背上跑!”

“婆娘们!赶制皮袄!要厚实!娃子们裹严实了!搓麻绳!要长!要结实!能捆人,能攀崖!”

“还有,”张文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酷,“那些带不走、又怕落到外人手里的家当…该砸的砸!该烧的烧!一粒盐渣子,一片铁片子,都不能便宜了外人!”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冰雹般砸下,带着一种背水一战的疯狂,却又条理分明,将绝望的阴霾撕开了一道透着铁血气息的口子!不是盲目地守,也不是绝望地逃,而是两手准备!一手把堡垒打造成随时能爆发的毒刺陷阱,一手派出最精锐的爪子,去黑暗深处摸索那可能存在的、一线生机的“耗子洞”!

堡垒里,一首竖着耳朵偷听的众人,紧绷的心弦似乎也随着这清晰的指令而稍稍松动。虽然恐惧依旧如同跗骨之蛆,但至少…不再是无头苍蝇!有了方向,哪怕是通向未知深渊的方向,也好过原地等死!

栓柱用力搓了把冻得发僵的脸,眼神锐利起来:“文哥!俺这就去挑人!备干粮!雪一停就出发!”

铁蛋拄着拐,走到墙边,拿起一把磨得锋利的柴刀,在那粗糙的石壁上用力地、一下下地刮着,发出刺耳的“嚓嚓”声,仿佛在打磨着自己的獠牙。

二丫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角落,开始低声指挥婆娘们分装粮食盐巴,动作麻利了许多。

张文重新坐回阴影里,拿起那杆“老套筒”,缓慢而有力地拉动枪栓。冰冷的金属摩擦声在堡垒里清晰地回荡。

咔嚓!

枪栓复位。

昏暗中,他的目光如同盘旋在暴风雪之上的鹰隼,越过低矮的堡顶,刺破沉沉夜幕,投向西北方那片被更浓重黑暗和未知险恶笼罩的莽莽群山。

固守的巢穴,终将倾覆。

迁徙的前路,白骨森森。

雏鹰的抉择,从来不是简单的去留,而是在绝壁的边缘,用爪牙和血性,去撕扯那渺茫的、名为“活着”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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