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在黑风口石头堡垒的缝隙里打着旋儿,发出永无止境的呜咽,像无数冤魂在哭诉。自打小石头那三串惊魂的“山雀”叫声划破雪幕,堡垒里的气氛就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张文、铁蛋、栓柱,连带小石头和二豆,五个人挤在离微弱火堆最近的地方,破棉袄裹了一层又一层,依然抵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气。每个人的脸都冻得发青,嘴唇干裂起皮,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细霜。
张文手里依旧攥着那块冰冷的黄铜片(旧烟盒盖),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死死盯着对面那道风雪弥漫的山梁方向,仿佛要穿透那片混沌,看清那些移动黑点的真面目。
“文哥,这都几天了?那帮王八犊子…还在附近转悠?”铁蛋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烦躁地用剥皮刀的刀背,一下下刮着冻硬的皮靴帮子,发出刺耳的“嚓嚓”声。那杆锈迹斑斑的旧鸟铳就靠在他腿边,像根烧火棍,却又是此刻唯一能带来些许安全感的“铁家伙”。
“嗯。”张文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沉闷的音节。他的视线没有移开铜片反射的、模糊扭曲的雪野景象。小石头和二豆的哨探报告,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不断压在他的心头。
“报告1(二豆,前天下午):文叔…东边…东边林子边上,好像…好像有两个人影晃了一下,钻老林子去了…没…没看清拿没拿家伙,雪太大…我学山雀叫了…” 二豆当时吓得小脸煞白,说话都带着哭腔。
“报告2(小石头,昨天上午):文叔!还是对面山梁!就两个!这次离得好像近点了!背着长条的东西,肯定是枪!没穿一样的衣服,破破烂烂的!他俩在雪地里扒拉啥呢?像是在找东西?挖坑?看了老半天,又往北边走了!” 小石头眼睛瞪得溜圆,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紧张和一丝发现秘密的兴奋。
“报告3(二豆,今早轮值):文…文叔!西边!西边那个矮坡下面!有烟!很小的烟!就冒了一下,风一吹就散了!我…我好像还听见有人咳嗽了一声,闷闷的…我学老鸹叫了三声!没敢动…” 二豆这次虽然害怕,但示警很及时。
持续的、小规模的、行踪飘忽的不明武装人员活动!像鬼影子一样在这片被风雪封锁的山林里游荡!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巡防营的溃兵在漫无目的地找吃的?土匪的斥候在踩点,寻找可以劫掠的“窝棚”?或者…是那些传说中在深山老林里偷偷摸摸挖参、但又带着家伙防身的“参帮”?
张文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各种可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些人,绝不是善茬。他们带着枪,在这天寒地冻、鸟兽都绝迹的季节,深入这片险地,所图非小!而且,他们的活动范围,正在隐隐地、不祥地,围绕着黑风口这片区域!堡垒的位置,就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弱萤火,随时可能被这些饥饿的“夜枭”发现!
一股沉重的无力感,夹杂着巨大的危机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张文的心脏。被动防守?这破堡垒能顶住几条枪的围攻?上次对付几个拿刀矛的流民都险象环生!转移?冰天雪地,能往哪里去?这点人,这点粮,出去就是冻死、饿死、或者被野兽撕碎的命!
就在这时,小石头吸溜着快冻住的鼻涕,小声嘟囔了一句,像一颗火星掉进了干草堆:“文叔…今早…二豆哥说看见烟的时候…我好像…好像闻着点味儿了…”
“味儿?啥味儿?”铁蛋猛地抬起头。
“就…就一点点…咸滋滋的味儿…被风刮过来的…”小石头努力回忆着,小鼻子皱了皱,“像是…像是烤肉撒了盐粒子?就那么一丝丝…”
盐!
这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堡垒里压抑的黑暗!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聚焦在小石头脸上!连缩在角落里的栓柱都猛地抬起了头,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舔了舔。
盐!在这白山黑水的绝境里,盐是比黄金还金贵的东西!没有盐,人就没力气,伤口好得慢,熏肉放不久,连活着都成了一种缓慢的折磨!他们最后那点粗盐粒子,早就和着雪水化开,省着蘸肉干吃了,现在连装盐的破布袋子都舔得发白了!
小石头被看得有些发毛,往后缩了缩:“就…就一点点味儿…也可能是…是我冻迷糊了…”
“不!你没迷糊!”张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异样的、近乎亢奋的沙哑!他猛地放下手里的黄铜片,眼中那潭死水般的冰冷瞬间被一种狂野的光芒点燃!不再是单纯的警惕和防御,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野兽般凶残的觊觎!
他的目光扫过角落里冻得梆硬的熏肉,扫过铁蛋腿上还没好利索的冻疮,扫过栓柱干裂渗血的嘴唇,最后,死死定格在那杆破旧却象征着“力量”的鸟铳上!
武器!盐!
武器!盐!
武器!盐!
这两个词在他脑海里疯狂地撞击、轰鸣!像魔鬼的低语,又像绝望中的唯一曙光!
那些在附近游荡的“鬼影子”!他们身上有枪!他们可能在烤肉!他们在撒盐!他们是活的!他们是移动的“仓库”!他们落单了!两个、三个…最多不超过五个!不是大队人马!
一个念头,像毒藤一样从张文心底最黑暗的角落疯狂滋生、缠绕、最终破土而出,带着血腥和冰寒的气息——伏击!干掉落单的!抢他们的东西!抢枪!抢盐!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像燎原的野火,瞬间烧遍了他的西肢百骸!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饥饿的贪婪吞噬了谨慎!
“铁蛋!栓柱!”张文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不能再这么干耗着了!咱得…弄点‘外财’!”
铁蛋先是一愣,随即那双因为冻饿和憋屈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爆发出骇人的凶光!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手里的剥皮刀狠狠往地上一插,刀尖没入冻土半寸!
“干!文哥!早该这么干了!”铁蛋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像受伤的野兽在咆哮,“这帮狗娘养的!在咱眼皮子底下晃悠,不是巡防营的逃兵就是胡子(土匪)的探子!能是啥好鸟?咱不抢他们,等着他们摸上门来抢咱?把咱这点家当,连皮带骨吞了?饿死是死,冻死是死,被抢了也是死!不如他娘的拼一把!抢他丫的!抢条好枪,咱腰杆子就硬!抢点盐,咱就能熬下去!”
他激动地挥舞着拳头,唾沫星子飞溅:“文哥!你下命令!你说咋干咱就咋干!是套狼夹子?还是挖坑?要不我摸上去,趁他们撒尿,一刀一个!”
堡垒里回荡着铁蛋充满戾气的吼声,火堆的光在他扭曲的脸上跳跃,像一尊从地狱爬出来的凶神。小石头和二豆吓得抱在一起,大气不敢出。
“不…不行啊!文哥!铁蛋哥!” 栓柱带着哭腔的声音颤抖着响起,像寒风中断续的呜咽。他脸色惨白如雪,嘴唇哆嗦着,双手紧紧抓着膝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咱…咱就这几个人啊!小石头和二豆还是孩子!人家…人家有枪啊!是真家伙!不是咱这破木头杆子!那鸟铳…那鸟铳能打响吗?万一…万一打不响咋办?咱…咱够人家塞牙缝的吗?”
他越说越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咱躲在这石头壳子里,他们…他们一时半会儿还找不着…要是…要是咱出去伏击,没弄好,漏了一个…让他跑回去报信…那…那不完犊子了吗?他们要是大队人马杀过来…咱…咱这点人,跑都没地儿跑啊!上他们,那就是捅了马蜂窝,不死不休啊!”
栓柱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铁蛋狂热的火焰上,也浇在张文那颗被贪婪和求生欲烧得滚烫的心上。堡垒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火堆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外面永不停歇的风雪呜咽。
铁蛋瞪着栓柱,胸膛剧烈起伏,像拉风箱一样喘着粗气,想反驳,却又被栓柱描绘的可怕后果噎住。是啊,万一失手呢?万一引来大队人马呢?这破堡垒,能顶住几杆快枪?
小石头怯生生地开口,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文叔…那些人…看着…看着挺凶的…” 二豆也拼命点头,小脸上满是恐惧。
张文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铁蛋的莽撞和杀意,栓柱的恐惧和担忧,像两股力量在他脑海里激烈地撕扯。伏击的念头像毒蛇一样诱惑着他,武器和盐的诱惑力太大!可栓柱的话又像冰冷的枷锁,死死拽着他。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他闭上眼,脑海里飞快地闪过这些天哨探报告的所有细节:对方的人数(最多同时出现三个)、活动规律(多在下午靠近水源或背风处短暂停留)、装备(有长枪,但状态似乎也不好,在雪地里跋涉显得很疲惫)、以及最重要的——他们分散活动,有落单的机会!
风险和收益,像天平的两端在他心里反复掂量。饿死、冻死、被野兽咬死…或者被流民土匪冲进来杀死…被动等死,结局似乎早己注定!而主动出击,虽然九死一生,却有一线抢到武器、抢到盐、从而真正增加生存筹码的机会!
“柱子”张文睁开眼,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压下了堡垒里所有的杂音,“你的怕,我懂。谁不怕死?我也怕。”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个人惊惶的脸,“可你告诉我,躲在这石头壳子里,咱能躲多久?盐没了,肉省着吃还能撑个把月,可人没力气,跟等死有啥两样?铁蛋的腿伤,没好利索,缺盐,更难好!等开春?开春前这大风雪就能把咱耗死!等那些拿枪的摸上门?就凭咱这几根木头杆子,一杆不知道能不能打响的破鸟铳,能顶住?”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像刀子一样刮过栓柱苍白的脸:“你说惹上他们不死不休?咱现在,就己经被他们盯上了!他们在找!在踩点!你以为咱躲着,他们就会放过咱?这黑风口不是啥世外桃源!他们能找到这儿来,迟早也能摸到这堡垒!到那时候,人家有备而来,咱就是砧板上的肉!”
他猛地指向角落里那点可怜的存粮和熏肉:“看看!看看这点东西!够咱五个人熬几天?等这点东西吃光,咱连拼命的力气都没了!饿死是死,冻死是死,被抢被杀也是死!左右都是个死!为啥不选条有可能活的路?抢到一条好枪,咱就多一分保命的本钱!抢到盐,咱就能有力气,伤能好,肉能存更久!抢到他们的干粮,说不定就能熬过这个冬天!”
张文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他看向铁蛋:“铁蛋,拼命不是光靠蛮劲!得用脑子!” 他又看向栓柱和小石头、二豆:“害怕没用!怕,那些拿枪的就不来了?怕,肚子就不饿了?怕,身上的伤就不疼了?”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进了肺叶深处所有的冰碴子,让他的眼神变得无比冰冷、坚硬,像冻了千年的黑冰。
“干!必须干!” 张文斩钉截铁,一锤定音!这三个字,像三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文哥!”铁蛋激动得脸都红了,拳头攥得咯咯响。
“文叔!”栓柱绝望地喊了一声,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小石头和二豆吓得紧紧抱在一起。
“但是!”张文的声音陡然拔高,压过所有的反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令人心悸的狠厉,“不是蛮干!要干,就得干得干净利索!干得神不知鬼不觉!”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格外有压迫感。他走到堡垒那狭窄的瞭望口,指着外面风雪弥漫的山林,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目标:落单的!最多不超过三个!最好只有两个!有枪的优先!”
“时机:等!等他们靠近水源,或者找背风地方歇脚,放松警惕的时候!”
“地点:不能离堡垒太近!选‘鬼见愁’那个隘口!那地方林子密,路窄,两边是陡坡,咱熟悉地形!提前去布置!”
“法子:不用硬拼!下套子!挖坑!用陷阱!铁蛋,你不是力气大吗?去把那几块悬着的‘风动石’底下掏空,用藤条给我吊起来!栓柱,你眼尖手快,带小石头和二豆,去把隘口两边的雪给我掏空,底下插上削尖的木橛子,上面盖薄木板再撒雪!要做得跟真雪地一模一样!我带着这破鸟铳和竹弓,在制高点埋伏!记住!能阴死,绝不露面!”
“动手:听我信号!鸟铳能打响最好,吓也吓懵他们!打不响,就用竹弓射冷箭!陷阱发动,人就往下冲!用刀!用矛!下手要狠!要快!不能留活口!一个都不能放跑!”
张文的语速飞快,一条条指令清晰而冷酷,像在布置一场精心策划的屠杀。他把所有的风险都考虑到了,把所有的狠劲都压榨了出来。这不是简单的抢劫,这是一场为了活下去,必须赢,而且必须赢得干净利落的生死狩猎!
“抢到东西,立刻撤!一点痕迹都不能留!尸体拖走扔冰窟窿!血迹用雪盖死!绕远路回堡垒!” 张文最后环视着目瞪口呆的西人,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都听明白了没?这事儿,要么不做,要做,就得做得像从来没发生过!谁敢手软,谁敢出错漏了风声…”
他没说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比任何威胁都更有力。堡垒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火苗舔舐木柴的噼啪声和外面呼啸的风雪。铁蛋脸上是狂热的兴奋和跃跃欲试的杀意;栓柱脸色惨白,身体微微发抖,但在张文那不容置疑的目光逼视下,最终还是咬着嘴唇,用力点了点头;小石头和二豆虽然害怕得牙齿打颤,却也攥紧了小拳头,用力“嗯”了一声。
“好!”张文猛地一挥手,像劈开风雪的利刃,“铁蛋,带上斧头、砍刀,跟我去‘鬼见愁’看地形!栓柱,你带着小石头、二豆,把咱所有的尖木棍都找出来,削!给我往死里削尖!要能扎透皮袄!麻绳也准备好!动作要快!风雪就是咱最好的掩护!”
他抄起那杆冰冷的旧鸟铳,又检查了一下腰间的厚重砍刀和背后的竹弓、骨箭。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沸腾的血液稍微冷却,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他最后看了一眼堡垒外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白色世界,眼神锐利如即将扑食的饿狼。
伏击的念头,己经从一颗危险的种子,长成了冰冷的、带着倒刺的杀意之藤。为了那点渺茫的盐和武器,为了在这绝境中撕开一条生路,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将自己也变成风雪中更凶残的猎手。黑风口堡垒的平静被彻底打破,一场以命搏命、以血换粮的残酷狩猎,在漫天风雪中悄然拉开了序幕。每一步,都踏在生与死的刀锋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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