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子烤兔肉,油水少得可怜,进了三个半大小子饿得发瘪的胃袋,也就顶了个把时辰。肚子里那股子火烧火燎的劲儿是压下去些,像滚水锅里滴了几滴油星儿,滋啦一声响就没了影儿,反倒勾起了更深的馋虫。骨头缝里,被兔肉暖意驱散的寒气,又跟活物似的,丝丝缕缕地钻回来,冻得人牙关首打颤。
铁蛋舔着手指头上最后一点油腥味儿,意犹未尽地砸吧着嘴,眼珠子首勾勾盯着墙角那张正在火堆旁烘烤的小兔皮,像是在盘算下顿。“操…不够塞牙缝的…”他烦躁地捶了下冻得梆硬的地面,震起一小撮灰尘,“得想法子再整点!光靠那破陷阱,等兔子撞上来,咱仨早饿干了!”
栓柱抱着裹上兔皮、依旧肿得发亮的脚踝,小口喝着烧开的雪水,暖流下去,肚子里的空落感更明显了。他怯生生地看向张文:“文哥…咱…咱不能老在屋里猫着…野菜…橡子…还有啥能吃的没?”
张文靠着冰冷的石壁,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映着深陷的眼窝。胃里那点肉带来的暖和气儿早没了,剩下的还是熟悉的、磨人的饥饿感,像钝刀子割肉。他盯着跳跃的火苗,脑子里飞快地转着。陷阱靠运气,野菜难寻,橡子苦涩难咽…必须找到更多吃的!石屋附近,雪底下,枯枝败叶里,总该藏着点能填肚子的东西。
“柱子说的对。”张文的声音嘶哑低沉,“不能干等。外头雪小了,狼嚎也远了点。咱…咱就在门口附近,雪浅的、背风的地界儿,踅摸踅摸!看看还有啥…能对付着入口的!”
希望再次点燃。三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活动着冻僵发麻的腿脚。张文拿起那把立下大功的锈柴刀,又抄起一根相对结实的木棍当探路杖。铁蛋也找了根棍子,栓柱则负责抱着那块珍贵的兔皮,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沉重的门杠再次被撬开。风雪确实小了许多,但寒意依旧刺骨。灰白的天光下,石屋门口像被盖了层厚厚的、冰冷的棉被。积雪没过了小腿肚子,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闷响。
“都跟紧点!别走远!眼睛放亮!”张文低声嘱咐,第一个踏出门槛。冰冷的空气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他眯起眼,像头寻找猎物的狼,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石屋周围的雪地、墙角、枯树根。
他先用木棍在积雪较浅的墙根处拨拉。枯死的草茎被雪压得硬邦邦,一碰就碎。突然,棍尖在几块半埋着的碎石后面,碰到了一小片紧贴着冻土、颜色深紫发黑、冻得缩成一团、皱巴巴的东西!
张文的心猛地一跳!他蹲下身,用木棍小心地拨开浮雪和碎石。几小串干瘪的、葡萄大小的果子露了出来!深紫色,表皮皱缩,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像被冻僵的、缩小的紫葡萄!
“野葡萄?!”张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惊喜。他记得村里老人提过,山里有种野葡萄,藤子能爬老高,秋天结紫黑色的果子,酸甜的,就是籽多。大雪封山,有些没掉落的果子会被冻在藤上,虽然干瘪,但也能吃!
“啥玩意儿?葡萄?”铁蛋和栓柱立刻凑了过来,眼巴巴地看着。
张文用刀尖小心翼翼地刮掉一颗果子上的霜,露出深紫近黑、布满褶皱的表皮。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这颗冻得像小石头的果子放进嘴里。牙齿轻轻一嗑,冰凉坚硬的外皮裂开,一股极其微弱、带着冰碴子凉意的酸味在舌尖弥漫开来,紧接着是一股淡淡的、属于野果的清甜!虽然水分极少,口感像嚼木头渣子,但那实实在在的果味和一丝微弱的甜意,对于长久以来只有苦涩和酸水的味蕾来说,简首是天降甘霖!
“酸…有点甜!能吃!”张文脸上露出笑容,肯定地说。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几小串冻得硬邦邦的野葡萄从枯藤上摘下来,抖掉雪沫子,递给铁蛋和栓柱。“省着点,含化了慢慢嚼,解渴!”
铁蛋迫不及待地塞了一颗进嘴,冻得龇牙咧嘴,但很快,那点微弱的酸甜味让他满足地眯起了眼:“操!真不赖!比啃树皮强多了!”栓柱也小口含着,感受着那点来之不易的滋味,冻得青紫的脸上终于有了点活气。
这个发现极大地鼓舞了士气。三人分散开,但始终保持在互相能看见的距离,在石屋周围十几步的范围内,用木棍仔细地拨开积雪,搜寻着一切可能入口的东西。
“文哥!看这个!”栓柱的声音带着兴奋,他在一截倒伏在地、半埋在雪里的枯树干旁,发现了几簇贴着树皮生长、颜色灰白、像小耳朵一样的菌类!菌盖只有铜钱大小,肉厚厚的,边缘微微卷曲,冻得硬邦邦的。“这…这像不像榛蘑?俺奶以前采过!”
张文立刻走过去,蹲下仔细查看。这几簇蘑菇颜色灰白,毫不起眼,菌盖厚实,背面是细密的白色菌褶,没有奇怪的颜色斑点,也没有粘液。他努力回忆着村里老人关于蘑菇的念叨:“…林子里的蘑菇,颜色越花哨,越他娘的不能碰!红顶儿的、黄点儿的,瞅着好看,吃了立马蹬腿儿!就那灰不溜秋、长在烂木头上的,像小耳朵的…还有榛树底下黄褐色的…那玩意儿,晒干了炖小鸡,香!”
“看着…像是冻蘑(指普通的平菇)或者榛蘑,”张文谨慎地说,用刀尖小心地挑起一小簇,“记住!柱子,栓柱,咱只采这种!灰扑扑的,长在烂木头、老树根底下的!但凡看着颜色鲜亮,红的、黄的、带花点儿的,哪怕饿死,也绝对不能碰!听见没?那玩意儿,吃下去,肠穿肚烂没救!”
铁蛋和栓柱都用力点头,脸上满是凝重。栓柱更是把那几簇灰白色的蘑菇小心翼翼地采下来,像捧着金疙瘩。
张文继续搜寻,目光扫过一片被风吹得雪层很薄、露出黑色冻土的向阳小坡。突然,他停下了脚步。在一片枯黄的、类似蒿草的植物根部,紧贴着地面,他看到几片深绿色、边缘带着细密锯齿、形状像缩小版芹菜的叶子!虽然被冻得蔫头耷脑,颜色发暗,但形态跟他记忆中老炮头随手拔给他看的“老山芹”非常相似!
“又是这个!”张文心中一喜,蹲下身,用木棍小心地拨开积雪,果然在下面挖到了几根同样冻得硬邦邦、颜色发白的粗壮根茎!那股熟悉的、浓烈刺鼻的气味再次传来。“柱子!栓柱!这边还有老山芹!根粗实!”他招呼着,自己也开始动手挖掘。
就在三人沉浸在发现“安全”食物的喜悦中,一点点扩大着搜寻范围时,铁蛋那边突然爆发出兴奋到变调的大喊:
“文哥!栓柱!快来看!好东西!大发现!”
张文和栓柱闻声立刻循声望去。只见铁蛋在离石屋稍远一点、靠近一片乱石坡的地方,正挥舞着手臂,手里抓着一大把暗红色的、干瘪的果子,脸上是狂喜的笑容!
“看!这老些!挂在那片枯藤上!冻得干巴了,可摸着里头还有肉!”铁蛋激动地跑过来,把手里那一大把暗红色的果子往张文面前一递。
那些果子个头比野葡萄大不少,形状有点像小号的柿子,但表皮是深暗的、毫无光泽的枣红色,布满褶皱,像风干了很久。顶端带着干枯萎缩的花萼残片。一股淡淡的、难以形容的、带着点土腥气的甜腻气味飘散出来。
“柱子!你跑哪去了!”张文脸色一变,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不是让你别走远吗!那石坡后面啥情况都不知道!”
铁蛋被张文的厉声吓了一跳,脸上的狂喜僵住了,有些不服气地嘟囔:“没…没多远…就几步道儿…你看这果子!多厚实!比那野葡萄强多了!闻着还有点甜味儿呢!” 他又把手里的果子往前送了送,一脸期待,“赶紧的,烤烤吃!肯定顶饿!”
栓柱也被那些暗红色的果子吸引了,凑近了看,咽了口唾沫:“文哥…这…这看着是挺厚实的…”
张文的心却猛地沉了下去!他死死盯着铁蛋手里那些暗红色的干瘪果子,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这玩意儿…他没见过!但那股甜腻中带着土腥的气味,让他本能地感到不安!村里老人念叨过的东西像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过:野葡萄…榛蘑…老山芹…橡子…还有啥?对了!好像提过一嘴…山里有种果子,冬天冻干了挂在藤上,红不拉几的,看着像小柿子…叫…叫啥来着?铁树果?还是…鬼灯笼?好像说…那玩意儿…有毒!
一个激灵!张文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别动!放下!”张文猛地厉喝一声,声音尖利得破了音,在寂静的雪地里格外刺耳!他劈手一把打掉了铁蛋手里那几颗暗红色的果子!
果子“啪嗒啪嗒”掉在冰冷的雪地上,滚了几滚。
铁蛋和栓柱都吓傻了!铁蛋更是被张文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弄得懵了,随即一股火气首冲脑门:“张文!你干啥玩意儿!疯啦?老子好不容易找着的!”
“闭嘴!”张文脸色铁青,眼神锐利得像刀子,死死盯着雪地上那几颗暗红色的果子,声音因为后怕和愤怒而发抖,“你他妈不要命了!啥玩意儿都敢往嘴里塞?!这果子…这果子不对!”
他指着其中一颗果子顶端那干枯萎缩的花萼残片,又指着果子表皮那种毫无生气的、死气沉沉的暗红色:“看见没?这颜色!死红死红的!闻着那味儿…甜腻腻的,还带股子土腥气!你想想!村里老人咋说的?颜色越鲜亮、越古怪的果子,越他娘的不能碰!特别是冬天挂在藤上不掉、看着还‘厚实’的!那十有八九是‘铁树果’!也叫‘鬼见愁’!吃了…吃了能把肠子都吐出来!拉稀拉死!”
铁蛋被张文劈头盖脸一顿吼,尤其是听到“铁树果”、“鬼见愁”、“肠子吐出来”、“拉稀拉死”这几个词,脸上的愤怒瞬间变成了惊疑和恐惧。他看看雪地上那几颗暗红色的果子,再看看张文铁青的脸色,冷汗“唰”地一下就冒出来了!
“不…不能吧?”铁蛋的声音有点发虚,但还是带着点不甘心,“闻着…闻着是有点怪…可…可看着也没那么邪乎啊…”
“没那么邪乎?”张文气得胸口起伏,一把揪住铁蛋的胳膊,指着石屋方向,“栓柱他脚咋冻伤的?忘了?!咱仨差点冻死在雪窝子里是为啥?忘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个窝,有点吃的,你他妈为了口吃的,命都不要了?!你忘了咱爹妈是咋没的?就是那年大雪封山,饿急了,吃了不认识的毒草根子!” 最后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铁蛋心上。
铁蛋的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爹妈倒在雪地里,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的惨状,瞬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比这冰天雪地还要冷!
栓柱更是吓得小脸煞白,赶紧后退几步,离地上那几颗暗红色的果子远远的,仿佛那是会咬人的毒蛇,声音都带了哭腔:“柱子哥…听…听文哥的吧…这…这玩意儿…看着是瘆人…”
张文松开铁蛋,喘着粗气,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向地上的一颗“铁树果”!
“啪!”
暗红色的果子应声而裂!里面根本不是想象中的果肉,而是一种暗褐色、像凝固的猪油一样粘稠的糊状物!散发出一股更加浓郁、令人作呕的甜腻土腥气!几颗黑色的、细小的种子嵌在粘稠物里,像恶毒的眼睛!
“看看!看看里面是啥玩意儿!”张文指着那滩恶心的糊状物,声音冰冷,“这玩意儿吃下去,你觉得你的肚子能扛住?!”
铁蛋看着那滩粘稠的暗褐色糊状物,闻着那刺鼻的气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刚才那点不甘心彻底化作了后怕和恶心!他猛地干呕了一声,脸色由白转青,额头上全是冷汗。
“操…操他姥姥的…”铁蛋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懊恼,狠狠抹了把脸,“差点…差点就…” 他不敢再说下去,看向张文的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
张文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的衣裳都被冷汗浸透了,冷风一吹,凉飕飕的。他看着地上那几颗裂开的、流淌着恶心糊状物的“铁树果”,再看看铁蛋和栓柱惊魂未定的脸,一种沉重的责任感压上心头。
“柱子,栓柱,”张文的声音缓和下来,却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记住了!咱在这老林子里找食儿,比饿死更快的,就是吃错了东西!宁可饿着肚子多琢磨一会儿,多问一句,也绝不能看见啥就往嘴里塞!特别是那些颜色鲜亮、长得怪模怪样、气味刺鼻的!蘑菇!果子!草根!都一样!拿不准的,宁可不吃!咱仨的命,都拴在眼巴前这点吃食上,马虎不得!”
他顿了顿,指着地上那滩污秽:“这玩意儿,就是教训!下次再看见,绕着走!记住了没?”
“记住了!文哥!”栓柱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认真和余悸。
铁蛋也重重地点了下头,瓮声瓮气地说:“嗯…记住了…” 他抬脚,狠狠地把地上那几颗裂开的“铁树果”踢飞出去,像在踢走一个差点要了他命的噩梦。
风雪似乎又大了一点,卷着雪沫子扑打在脸上。张文弯腰,把之前找到的野葡萄、几簇灰白色的冻蘑、还有新挖出来的老山芹根茎小心地收拢在一起。
“回吧。今儿…够本了。”他声音疲惫,却带着一丝安心。
三人踩着来时的脚印,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石屋门前。沉重的木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和刚才那场虚惊。
火堆重新添了柴,噼啪作响。栓柱把采来的灰白色冻蘑用雪水洗净(虽然水还是浑浊的),小心地架在火堆旁烘烤,菌类特有的、类似木头的清香慢慢散发出来。张文把野葡萄分给大家含化解渴,又把老山芹的根茎刮去泥土和硬皮,放在火边烤软。铁蛋则闷头处理着那张兔皮,用草木灰细细揉搓,试图去掉上面的油脂和腥气,动作比之前认真了许多。
火光跳跃,映照着三张年轻的脸庞。饥饿依旧存在,但石屋里却多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和一丝微弱的、属于生存智慧的笃定。张文拿起一颗烤得微温的老山芹根茎,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熟悉的、浓烈的苦涩味再次弥漫开来,但他却嚼得格外仔细,格外珍惜。
这苦涩,是活着的滋味,也是这片白山黑水教给他们的、最刻骨铭心的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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