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大雨让山路变得泥泞湿滑。
棠璃穿着贺霄找来的粗布短靴，鞋底薄得像层纸，尖锐的石子硌得脚心生疼。
沈嘉宁自幼养在深宫，身体娇贵无比，便是花园里的鹅卵石路都铺得松软，哪里受过这种罪？
走了不过半个时辰，她的脚步便慢了下来，白皙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裙摆也被泥水溅得斑斑点点。
那身原本还算干净的素色衣衫，此刻沾了草屑和泥污，让她浑身都不自在。
她悄悄抬眼望向前方的贺霄，他步履稳健，玄色劲装在泥地里穿行自如，仿佛脚下不是崎岖山路，而是平坦大道。
棠璃咬了咬下唇，将到了嘴边的“停一下”咽了回去，只是默默地加快脚步跟上，裙摆扫过脚踝时，磨得皮肤微微发疼。
贺霄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身后人的窘境，他偶尔回头，也只是确认她没掉队，目光在她沾满泥点的裙摆上一扫而过，眼底没什么波澜，仿佛她本该如此。
到了午时，贺霄在一棵大树下停住，从行囊里摸出两个干硬的麦饼和一小袋水。
他将其中一个麦饼递给棠璃，自己拿起另一个，就着水咬得津津有味。
棠璃看着那灰扑扑、边缘己经发硬的麦饼，胃里一阵翻腾。
她活了上千年，食不厌精，便是点心都要做成花鸟形状，此刻握着那粗糙的麦饼，指尖都有些发颤。
她试着咬了一小口，干硬的饼渣剌得喉咙生疼，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她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将麦饼递到唇边，却迟迟无法再咬下第二口。
“不合胃口？”贺霄的声音突然传来，他抬眸看她，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还是说，你一个宫女，也吃惯了山珍海味？”
果然是金枝玉叶，连口粗粮都咽不下去。
棠璃心头一紧，知道他是在嘲讽，想起二人身份的差距，她不想再增加隔阂。
她连忙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的不适，小口小口地啃着麦饼，声音细弱地辩解：“没、没有……只是有点干。”
她喝了好几口水，才勉强将嘴里的饼渣咽下去，胃里却像堵了块石头，沉甸甸的难受。
贺霄看着她强撑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冷硬的弧度，没再说话，几口便将自己的麦饼吃完，仿佛她的隐忍在他眼里，不过是惺惺作态。
两人走了一天，还没走出密林，夜里又只能宿在山洞里，贺霄捡了些枯枝生火，火苗跳跃着驱散些许寒意。
他将唯一一块还算干净的地板让出来，自己靠着墙便闭目养神。
棠璃看着地上散落的灰尘和蛛网，犹豫了许久才坐下。
她不习惯睡在地上，硬邦邦的地面硌得腰背发酸，夜里的寒风从洞口灌进来，吹得她瑟瑟发抖。
她悄悄往火堆边挪了挪，却不敢靠得太近，只能将双臂抱在胸前，默默忍受着寒意和不适。
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听到贺霄翻了个身，她立刻屏住呼吸，装作己经睡熟。
黑暗中，贺霄的目光落在她蜷缩成一团的身影上，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对贵族的憎恶，有对她此刻狼狈的漠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转瞬即逝的迟疑。
但他很快移开了视线，闭上眼，任由寒风穿过。
在他看来，这些苦楚，比起那些被苛捐杂税逼得家破人亡的百姓，又算得了什么？
这位曾经高高在上的公主，也该尝尝人间疾苦了。
而棠璃，在寒夜里悄悄攥紧了拳头。
她能感觉到贺霄的刻意，也明白他心中的怨气，只是这一路的颠簸和粗陋，实在超出了她的忍受范围。
可她不能表现出娇气，只能将所有不适都压在心底，在他面前，始终维持着那副懵懂怯懦、全然依赖的模样。
天刚蒙蒙亮，贺霄便叫醒了棠璃。
她一夜没睡好，浑身骨头像散了架，尤其是腰腹处，硌得又酸又疼。睁眼时，眼底的青黑更重了些，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贺霄己将火堆熄灭，正在洞口整理行囊，见她慢吞吞地起身，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却没说什么，只丢过来一块干净些的布巾：“擦擦脸，我们该走了。”
棠璃接过布巾，触手冰凉，她咬着唇，默默地擦了擦脸，将脸上的倦意和不适一并拭去。
出了山洞，晨曦穿透林叶洒下斑驳的光点，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密林终于到了尽头，不远处隐约可见炊烟袅袅的村落。
棠璃脚步一顿，望着那片错落的屋舍，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
有村落，是不是就有干净些的住处，有能入口的食物？
贺霄却像是没看到她的期待，径首朝着村落旁的小路走去，显然没打算进去歇息。
棠璃心头微沉，还是默默跟了上去。
路过村口时，几个穿着打补丁衣裳的孩童正在泥地里嬉闹，见了他们，好奇地围拢过来，目光在棠璃沾满泥污却依旧难掩精致的脸上打转。
其中一个半大的孩子突然指着她的脚，大声道：“姐姐的鞋子破了！”
棠璃下意识地缩回脚，才发现粗布短靴的鞋底不知何时磨破了个洞，露出的脚趾沾着泥，隐隐作痛。
她脸颊微红，窘迫地往贺霄身后躲了躲。
贺霄回头瞥了一眼，视线在她破了的靴子上停留片刻，又扫过那些衣衫褴褛的孩童，眸色沉了沉，拉着她的手腕便往前走，声音冷硬：“走了。”
他的力道不小，棠璃被拽得一个踉跄，脚踝处传来一阵刺痛，想来是磨破了皮。
她咬着牙，没吭声，只是额角的汗又多了些。
穿过村落，前方出现一个小小的市集。
贺霄在一个卖粥的摊子前停下，买了两碗粗粮粥，几个咸菜疙瘩，递了一碗给棠璃。
粥是用糙米煮的，带着一股淡淡的土腥味，咸菜又咸又涩。
棠璃看着碗里浑浊的粥，胃里一阵翻腾，昨夜的麦饼还堵在胸口，实在难以下咽。
她握着碗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泛白，却还是学着贺霄的样子，小口小口地喝着。
粥很烫，烫得她舌尖发麻，却也让她冻得发僵的身子暖和了些。
贺霄很快喝完了自己的粥，见她只喝了小半碗，便放下了碗，眉头拧起：“不合胃口？”
棠璃摇摇头，声音细弱：“不是，我……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贺霄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将自己剩下的半个咸菜疙瘩塞进她手里，“过了这村，下一程未必有东西吃。”
他的眼神里没有温度，棠璃却莫名从中读出一丝“教训”的意味。她知道，他是故意的。
故意让她喝粗粮粥，吃咸菜，故意让她踩着破鞋走山路，让她尝尝那些被他们皇室欺压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
棠璃低下头，将咸菜疙瘩凑到嘴边，咸菜的涩味刺得她眼睛发酸。
她默默忍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嚼着，咽下。
正吃着，旁边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路过，不小心撞了棠璃一下，她手里的粥碗晃了晃，滚烫的粥溅在手背上，烫得她“嘶”了一声，下意识地缩回手。
货郎骂骂咧咧地走远了，贺霄的目光落在她泛红的手背上，眸色暗了暗，却只是冷冷道：“走路看着点。”
棠璃没说话，只用冰凉的指尖轻轻碰了碰烫伤的地方，那里己经红了一片。
贺霄起身付钱，回头见她还坐在那里，望着自己的手背发呆，眉头皱得更紧：“还不走？”
棠璃连忙站起身，跟上他的脚步。
只是这次，她的步伐似乎更慢了些，脚腕和手背的疼交织在一起，让她有些难以支撑。
贺霄走在前面，脚步没停，却不知为何，原本稳健的步伐，悄悄放慢了些许。
快走出市集时，贺霄突然在一个卖蒸糕的摊子前停住。
他看了一眼蒸笼里白白胖胖的蒸糕，又瞥了一眼身后脸色苍白的棠璃，沉默片刻，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买了一块。
他将蒸糕递给棠璃，语气依旧硬邦邦的：“拿着，填肚子。”
棠璃愣了一下，看着那块冒着热气、散发着淡淡米香的蒸糕，又看了看贺霄紧绷的侧脸，迟疑地接了过来。
指尖触到温热的蒸糕，心里也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暖暖的。
她小声道：“谢谢……夫君。”
贺霄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丢下一句：“快点跟上。”
声音里，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冷硬。
棠璃握着那块蒸糕，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咬了咬唇，快步跟了上去。
蒸糕的甜香在鼻尖萦绕，她突然觉得，这一路的苦，似乎也不是那么难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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