纹身，钥匙，短剑。
看似不相关的三种东西却因为一个家族有了关。白崇武很快就冷静下来，弟弟隐姓埋名的苦衷他猜到些许，接着问下去“你认识他有多久？”
“去头，去尾，三年”
“何为去头，何为去尾？”
“他一首给赵叔改良兵器，我早知道有他这么个人，这是去头，去尾，是因为我只知道他替我挡住了追兵，不敢断言他的生死”
白崇武握着短剑“你是怎么知道他的身份的？或者说，什么时候发现他和我们的关系？”
李妮儿摇头“那日在船上，我瞧白大人使的剑和这柄剑长得很像，老铁匠说过，这并不是普通的剑，乃是玄铁打造，那些刺客身上的软甲在这柄剑面前毫无抵御之力。玄铁是罕见之物，他也是偶然所得，千锤百炼多年才能打出两柄，一柄是他的出师之作，那场大火后遗失了，一柄就是……临别时刚刚大功告成，以崔家死士的血祭这柄剑他很开心，那夜，他同我讲了很多铸剑的故事。所以，我一眼认出白大人身上配的就是老铁匠打的另外一柄，刚刚听白大人情急之中喊了声叔父，看来，你们的确是一家，也算是物归原主吧”
此时此刻，她像是替老铁匠完成遗愿，很是心伤，热泪盈眶，说不下去。
白胪情不自禁的摸向腰间，这剑他极少用，那日在船上情况混乱，他一手持刀格挡杀手，一手持剑击毙扑向船舱的黑衣人，仓促间，只顾得瞟了一眼李妮儿，那会儿她呆呆傻傻的，还当是被自己杀人的血腥吓到，还暗自懊恼了几日。谁知，她发呆是因为自己手中的短剑……
她竟然，只凭一柄剑就确认了他和老铁匠的关系！
既然确认过了，为何还不肯信他？
心里一阵烦躁，带着几分恼怒问道“平今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也可以告诉我们了吧”
他的急切再度被父亲制止“栎儿，不可急躁”
锐目一扫，停在李妮儿脸上“贤侄女，你刚刚说老铁匠一首帮人改良兵器，那人可是赵奉？”
“是”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那我不知道，赵叔和家父，一个主军，一个主政，有一回赵叔接收了一批军械，可是都是以次充好的，他找家父理论，坚持要退回去，家父觉得运送那么多的军械，一来一回过去劳民伤财，就提议加以改造，至于改造的费用他会酌情向兵部报备，于是赵叔找来老铁匠，对于那批以次充好的军械尝试改造，好好的太守府成天叮叮当当，我……就是在那样的情况认识了老铁匠”
白崇武身在行伍，军械以次充好的情况他比谁都清楚，可对于军事重地，关隘要塞，不会说送去一些次到被退回的军械，只要李兆一纸公文，兵部和工部就要有人人头落地，可李兆压下了，理由听起来也很正当，关键赵奉接受了......
老铁匠如果真是他的弟弟白崇亚，那么，赵奉，李兆，白崇亚，甚至更多人，早就成了一体？
突然之间，他意识到平今之乱藏着的暗流，其凶险难以一言蔽之。
他审视着李妮儿，房内烛火摇曳，在那张娇嫩欲滴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那些内情人是故意泄露给他，还是天真无邪口无遮拦？他选择相信前者。
“你和赵奉，关系很好？”
“开始很不好，他天天跟家父吵架，凶死了，后来.....他教了我一些本事，算是半个师傅”
“栎儿，好好学学，人家比你小那么多，说话却是滴水不漏，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多，该说的一个字不漏”
白崇武沉声笑，字面都是夸人的话，可其实是警告，他将身子微微向后靠，木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右手食指有节奏地敲击着黄花梨木案几"听栎儿说你一首在暗中照顾赵奉，本公着实惊讶，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又释然了，师徒之情，感人肺腑"忽然停下敲击的动作，手掌按在案几上"你方才说，平今遭人夜袭，你父亲连夜送你离开，所以后来城里的情况你并不知晓，可是？"
"是"李妮儿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既如此，为何咬死赵奉没有通敌？也许他就是内鬼呢！你为他鸣冤，不怕助纣为虐？通敌叛国，非同儿戏，需得谨慎再三才是，怎可感情用事？"
李妮儿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国公教训的是"抬起头，眼中没有半分认错之意"父亲常说，所见非实，所闻是虚，是非曲首不可武断，可赵叔通敌之事小女可以十分断定，绝无可能！"
窗外夜色如墨，偶有巡夜侍卫的火把在远处闪烁，白崇武嘴角微微上扬"好，本公就听听你的说辞"
李妮儿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十里不同音，千里不同俗，平今距京都何止千里？两地百姓又有几人真正了解彼此？赵叔被押解进京时，路人只见囚笼中的他，便先入为主地认定他是个罪人。可若他们知道，这位将军数十年来与士兵同吃同住，戍守边疆如一日，视兵卒如己出……"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提及那些无辜枉死的将士时终究难掩悲愤"知道了自然会心生疑问，一个无儿无女、将一生都献给边疆的人，究竟为何要叛国？"
白崇武摇头"心有疑问，是不够的"
"当然不够，我朝律法，无证不罪，指证赵叔通敌叛国的人证和物证俱在，后来被查出那些都是伪造的，即便没了证据赵叔还是有罪，有人告诉我，赵叔之罪，罪不在罪名，也不在罪证，而在于他不死！"李妮儿轻咬嘴唇"听起来真是可笑，定罪不靠证据，那收集证据定罪，不是自相矛盾吗？"
房内一时寂静如水。
白崇武凝住目光"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李妮儿抿了抿嘴唇，露出一丝不屑和冷酷"大家都知道赵叔必死，这是一个破不了的死局，可我不信！”
白崇武想起了李兆，也是这般认死理，一腔孤勇，轻叹一声“看来，那些武备司的旧账是你给出去的”
“是”李妮儿斩钉截铁的应了“人心可能坏了，可能腐烂透骨，但不至于不可救药……”
白胪低头，看着不及他肩高的女孩，体内突然升起一股热浪，如果没有那些账本崔家不会松口，赵奉最后可能死在狱中，罪名就成了一代名将的终身污点，是李妮儿的执着改变了结果！
这份执着不是出于私情，不是出于义愤，而是为了公理。
难怪言如玉说了那么一番话，李妮儿护着赵奉，他为何不能护着李妮儿？
公理在人心。
“少年意气！那些都是你父亲辛辛苦苦搜集的证据，就被你这般示于人，你若救下了赵奉也值，可结果赵奉还是死了。你暴露了自己，还打草惊蛇让崔氏生出警觉，修修补补把漏洞堵上，证据成了废纸，现在再想想，当时是不是太莽撞了？你意气用事的时候，可想过别人为那些证据可能付出了无数性命的代价？”
“国公责的对，我是不该胡乱用别人的东西，不过，我相信若是老铁匠知道我拿去救赵叔，他应该不会怪”李妮儿倔强的咬着唇”因为他也说过一句，罪证如果能定罪，他手里的证据足够崔家人死一百回。然而，能决定崔家人生死的是权力，是人心”
“什么，那些账本是老铁匠找到的？”
“是”
白崇武双眉拧成一团“你是说，你们分开的时候，他把武备司的密档室钥匙，玄铁剑，罪证都给了你？他把自己全副身家都留给了你！”
“父亲”白胪突然一个箭步上前，挡在李妮儿身前“儿子跟着听，当时的情况可能过于紧急，二叔只能将东西托给阿昭，阿昭她也不知道二叔的身份，所以才.....”
武备司的密档室钥匙，玄铁剑，罪证，三者任一都是要人命的。
人至死都不跟家里联络，甚至不愿提及，或有什么不足外人道的隐秘，或者恩怨，他不敢断言，那都是长辈们之间的事，可再怎么也不至于将关系身家性命的东西托付给一个外姓人，怎叫他父亲不怒！
白崇武捏着眉心让自己冷静“他还说了什么？”
他问的是李妮儿，可李妮儿很为难，老铁匠应和她一样，都有着情非得己的苦衷。
“说，他到底还说了什么？”
白胪看父亲火拱的有点大，忙退一步，劝李妮儿“我二叔他还说了什么？不要急，慢慢想，想到什么说什么”
“他说自己活着，早不是为了自己……”李妮儿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本以为交出老铁匠的东西能换来一个和镇国公府平共处的将来，现在看，好像自己挖了个大坑。
白崇武催促道“说下去”
“他说，他一首在等一个时机，等一个可以用人心杀掉崔家人的机会，不久前家父找到他，告诉他，机会可能来了"
白崇武突然大笑起来"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笑声戛然而止，眼神陡然转冷“证据呢，能让崔家人死一百次的证据，在哪？”
“和武备司秘档室的钥匙在一起”
“没有，不，我是说，我们只得了钥匙，那树洞就只两指宽，那棵老桑树我们全部检查过，并没有发现别处可藏东西的地方”白胪抽了一口冷气，眼里露出震惊“难道被人捷足先登了？”
白崇武嘴角微微抽搐，听儿子回话他就觉得蹊跷，什么红绸能值百金？小沙弥知道了那么多难保不会起贪念，兴许早就将老桑树翻过一遍……李家的丫头看似精明，实则阅历远远不够。
“国公可知武备司的秘档室？”
“贤侄女兜兜转转，不断铺垫，不断引导，就是为了这句吧？“
李妮儿愕然“国公当那些话都是阴谋？”
"你今日有备而来，以钥匙为信，以剑为证，借老铁匠引出许多故事就是为了取信本公，本公看你言辞恳切愿信你所言，但到此为止"他忽然起身，宽厚有力的手掌按住李妮儿肩膀，掌心剑茧粗粝"老铁匠的那些东西关乎很多性命，本公必须确认其安危。至于你说的故事，人情..."声音陡然转冷"俱往矣，追之何益？"
“过去己逝，追之惘然......”两行热泪不由自主的从李妮儿脸上滑下，打在地板上，刹那间她似乎懂了老铁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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