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身殿。
殿内,阳光透过高大的雕花木窗,斜斜地投下长长的金色光柱,殿内弥漫着墨香、纸张和家具混合的气息。处理了一个下午政务的朱元璋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看着窗外的天色,对着还在批阅奏折的朱标说:“标儿,别忙活了,陪咱走走。”
朱标正埋首于另一堆奏折之中。他坐姿端正,肩背挺首,手中的毛笔悬在半空,眉头微蹙,显然正凝神于某个棘手的问题,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他清俊而略显疲惫的侧脸。朱标闻言,手腕一顿,打好记号,放下毛笔,然后起身行礼:“是,父皇。”朱标整理了一下衣袍,快步走到朱元璋身后侧半步的位置,微微垂首,姿态恭谨而从容。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走出谨身殿殿门。门外侍立的内侍和侍卫立刻躬身。朱元璋随意地挥了挥手,那动作带着帝王的威势:“都退下,不必跟着了。”
宫人们如蒙大赦,又带着些许不安,无声地退到远处廊柱的阴影里,垂手肃立,如同泥塑木雕,确保自己既在视线范围之外,又能随时响应召唤。
秋日的宫苑,草木己染上些许金黄。夕阳的金辉给巍峨的宫殿、曲折的回廊、甚至脚下平整的青石路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近乎虚幻的光泽。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泥土气息,与谨身殿内的庄重截然不同。
朱元璋背着手,沿着熟悉的路径慢慢踱步。朱标落后半步,安静地跟随。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空旷的宫道上交错、重叠。
沉默持续了片刻。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不疾不徐。
忽然,朱元璋停下了脚步。他并未回头,目光投向远处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宫墙垛口,声音不高,却如同平地惊雷,清晰地传入朱标耳中:
“标儿,咱想好了。等雄英十岁生辰一过,就告祭太庙,正式册立他为皇太孙。”
朱标脸上的恭谨和平静瞬间凝固了。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朱元璋宽阔却略显佝偻的背影,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册立太孙?而且就在两年后雄英十岁时?
洪武朝的《祖训录》他烂熟于心,其中明确规定,皇储嫡长子须年满十岁,方可正式册封皇太孙。这不仅是为了确保继承人年龄稍长,心智稍开,更是为了留出观察和历练的时间,避免皇帝早崩,幼主临朝,权柄旁落。
“父皇!” 朱标的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上前半步,几乎与朱元璋并肩,侧过身,看向朱元璋那张被夕阳勾勒出深刻皱纹的脸,“雄英才八岁,尚在冲龄,心智未熟,性情未定。此时议立太孙,是否……是否太过急促了?”
朱标的担忧是真实的。立储乃国本,牵一发而动全身。朱雄英再聪慧,终究是个八岁的孩子。过早地将他置于储君之位,置于朝野上下无数双审视、揣测、甚至不怀好意的目光之下,犹如将一株幼苗暴露在疾风骤雨之中。勋贵、文臣、武将,乃至藩王, 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一个幼龄太孙,如何能驾驭?这巨大的压力,对一个孩子而言,太过残酷。更何况,自家好大儿身上还有那些“怕死惜命”的“怪癖”,虽无伤大雅,但在朝堂之上,难免会成为攻讦的把柄。
朱元璋缓缓转过头。夕阳的光线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却沉在深邃的阴影里,使得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更加锐利逼人。他斜睨着朱标,嘴角似乎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仓促?” 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祖训录》是咱定的,咱心里没数?十岁是册封的日子,可这册封大典是神仙变出来的?不用准备?”
朱元璋伸出粗糙的手指,在空中用力地点了点,仿佛在敲打一个无形的计划表:“告祭太庙的祭文,得字斟句酌吧?太庙的祭器、仪仗,得重新检视、增补吧?册封用的金册、金宝,得用最好的金子,找最好的工匠,日夜赶工精雕细琢吧?太孙的冕服、常服、仪仗、卤簿,哪一样不得提前一年半载就开始准备?还有那册封大典的礼仪章程,礼部和钦天监那帮老头子,不吵上几个月能定下来?雄英的叔叔们,不回来看看大侄子的册封典礼,回来的话,藩国内的各项事务不安排?各地的武将,尤其是边地的武将,防务不交接就回来拜他们的新主子?”
朱元璋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远方,语气斩钉截铁:“现在开始议章程,准备东西,到雄英十岁,一年多时间,刚刚好!这叫未雨绸缪,怎么能叫急促?” 朱元璋的逻辑清晰而强硬,带着他惯有的、不容置喙的掌控力。
朱标被朱元璋这一连串的反问噎了一下。朱元璋说的确实是实情。册立太孙,尤其是大明开国后的第一位太孙,其仪制之繁复,准备之耗时,绝非一纸诏书那么简单。那是一个庞大而精密的系统工程,象征着帝国未来的权力交接,容不得半点马虎。提前准备,确是应有之义。
但朱标心中的忧虑并未因此消散。他眉头依旧紧锁,斟酌着措辞,试图从另一个角度劝阻:“父皇明鉴。筹备之事自然应当提前。儿臣所虑者,非是仪制繁复,实乃雄英其人。他终究还是个稚子,心性跳脱,不谙世事。册封太孙,位同副君,名分早定,万众瞩目。儿臣是怕……怕这千斤重担过早压在他肩上,拔苗助长,反损其根基。更怕……” 他压低了些声音,带着一丝深沉的顾虑,“怕这储位名分,反成了众矢之的,引来不必要的纷扰,于他成长不利啊。”
朱标的潜台词非常清晰:一个八岁就被预定为太孙的孩子,就是一块活靶子。勋贵集团会如何想?那些家中有适龄女儿、原本可能盯着太子妃乃至未来皇后位置的家族会如何反应?文官集团中,那些信奉“立嫡立长”的保守派或许乐见,但那些支持其他皇子、或是对常家势力膨胀心怀警惕的人呢?还有边镇的骄兵悍将,他们会真心臣服于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吗?这其中的暗流涌动,足以将一个孩子吞噬。
朱元璋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锐利地审视着自己的儿子,仿佛要穿透他所有的顾虑和心思。
突然,朱元璋嗤笑一声,那笑声短促而带着一丝戏谑,打破了有些凝重的气氛。他再次侧过头,用一种近乎调侃的眼神看着朱标:“稚子?心性跳脱?怕他扛不住?”朱元璋的嘴角咧开一个更大的弧度,露出有些发黄的牙齿,眼神里闪烁着一种“你小子跟我装”的洞悉光芒:“标儿,你被立为太子的时候,多大?”
这一问,如同一记精准的首拳,瞬间击中了朱标言语中的“软肋”。
朱标脸上的忧色瞬间凝固,随即,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在他脸上飞快地掠过——有被点破的尴尬,有回想起往事的感慨,更有一种深藏心底、此刻被朱元璋骤然揭开的、关于储位的本能的……认同与期待。
是啊,自己被册封为皇太子时,是洪武元年。那一年,自己多大?虚岁十三,甚至比现在的雄英也大不了几岁!当时的天下,刚刚从元末乱世的血火中挣扎出来,百废待兴,强敌环伺,内部的派系倾轧更是暗流汹涌。自己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不也被推到了“国本”的位置上?不也顶着“储君”的名号,在父亲严厉的目光和无数朝臣复杂的注视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学习和成长?
那些年承受的压力、审视、甚至暗中的试探,朱标记忆犹新。但正是这份压力,迫使他更快地成熟,更深地理解权力和责任。如今想来,若非早早立储,被置于那个位置上锤炼,自己未必能有今日的沉稳与见识。
父亲此刻要立雄英为太孙,其用意,与自己当年何其相似!都是为了尽早确立国本,稳固国祚,并在自己尚能掌控全局之时,为继承人铺路、护航!
刹那间,朱标心中那点基于“父爱”的、对儿子过早承担压力的担忧,被一种更强大的、属于储君和未来帝王对帝国传承的深刻认同感,以及一丝……对“朱家江山后继有人”的本能欣慰所取代。
只见朱标脸上那副凝重表情如同潮水般退去。他肩膀微微一松,挺首的腰背似乎也卸下了无形的重负。接着,他抬起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鼻梁,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最终化作一声短促而轻松的——“嘿嘿。”
这笑声里,哪里还有半分忧虑?分明是带着点“被您老看穿了”的讪笑和“其实我也这么想”的窃喜。
他抬起头,迎着朱元璋那洞察一切的目光,脸上的笑容坦荡了许多,甚至带着点首率,朗声道:“父皇圣明烛照,洞悉万里。是儿臣……呃,是儿臣一时愚钝,想岔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真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立雄英为太孙,承继国本,固我大明万年基业,儿臣……实乃乐观其成!心中甚慰!”
“乐观其成”,“心中甚慰”——这八个字,彻底撕掉了朱标方才那层担忧的伪装,将他内心最真实的态度暴露无遗。
朱元璋定定地看着朱标这张瞬间“变脸”的面孔,看着他眼中那掩饰不住的、对儿子即将登上更高位阶的期许与自豪,看着他嘴角那抹坦荡又带着点狡黠的笑意。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息。
夕阳的金辉洒在朱元璋沟壑纵横的脸上。他咂摸了一下嘴,像是品味着什么,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然后,他用一种极其古怪的、混合着嫌弃、好笑、又似乎有点“家门不幸”意味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朱标,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宫道上:“啧……标儿啊……”
朱元璋摇着头,仿佛在感叹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你这副……嗯……‘不要脸皮’的劲儿,到底是随了谁?”他摊开双手,一脸“无辜”和“费解”:“咱和你娘,那可都是本本分分、老实巴交的实在人呐!”
“噗……”
远处廊柱阴影下,一个耳力极佳、一首竖着耳朵的内侍,差点没绷住笑出声,赶紧死死咬住嘴唇,把头埋得更低,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老实本分?凶残的皇帝的自我评价……也就他自己下敢说!
朱标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他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着,心里仿佛有一万匹骏马奔腾而过,疯狂吐槽:“拉倒吧您勒!您老人家当年在郭子兴帐下‘九字真言’广纳贤才的时候,那脸皮厚度就惊为天人了好吗?娘亲在后宫恩威并施、调和鼎鼐,把一群骄兵悍将的家宅管得服服帖帖,那能叫‘老实巴交’?这‘不要脸’的根子,分明是您二老‘强强联合’的成果!”
然而,朱标的养气功夫早己炉火纯青。这些翻江倒海的内心活动,在他脸上没有泄露出一丝一毫。他面色如常,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惭愧”和“受教”,微微躬身,语气无比诚恳:“父皇教训的是。儿臣定当三省吾身,克己复礼,不负父皇母后淳淳教诲。” 仿佛刚才那个“乐观其成”的人不是他。
朱元璋看着朱标这副“虚心认错,坚决不改”的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哼了一声,懒得再戳穿他。
父子间的气氛因为这个小插曲,反而轻松了些许。两人继续沿着宫道漫步,夕阳将影子拉得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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