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那场轰轰烈烈的“牡丹衣”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便被帝王“各打五十大板”的禁足令强行按了下去。长春宫与翊坤宫,一后一贵妃,各自闭门思过,偌大的紫禁城,竟显出几分诡异的平静。然而,这平静之下,是比以往更加汹涌的暗流。
永寿宫。
魏嬿婉的日子依旧如涓涓细流,不疾不徐。她并未因翊坤宫那位贵妃的禁足而显露出半分得意或急切,反而愈发沉静。西岁的永琪,是她所有心血的倾注点。
这日午后,永寿宫的小书房内。窗明几净,阳光透过细密的竹帘洒下斑驳光影。魏嬿婉并未让永琪死板地坐在书桌前,而是铺了一张极大的宣纸在临窗的矮榻上。她挽着袖子,露出一截皓腕,亲自研墨。永琪则脱了小靴子,只穿着雪白的布袜,跪趴在宣纸旁,小手里抓着一支小小的紫毫笔,蘸了墨,正对着纸上魏嬿婉画好的、憨态可掬的小鸭子轮廓,小心翼翼地涂着颜色。
“永琪真棒!”魏嬿婉的声音温柔得像羽毛,她指着小鸭子的翅膀,“这里,对,轻轻涂,像这样……你看,小鸭子的翅膀就黄澄澄、暖乎乎的了。”
永琪仰起小脸,咧开嘴,露出几颗小米牙,奶声奶气地应着:“黄澄澄!暖乎乎!” 他涂得更起劲了,虽然墨汁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他的小手指和袖口,魏嬿婉也只是含笑看着,用湿帕子轻轻替他擦拭。
春婵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道:“主子,皇上往御花园方向去了,瞧着有些烦闷,在临溪亭那边坐着呢。”
魏嬿婉研墨的手微微一顿,墨块在砚台上划过一道流畅的弧线。她抬眼,目光掠过窗外那几竿翠竹,落在儿子专注涂鸦的小脸上,唇边漾开一抹了然的笑意。
“永琪,”她放下墨块,声音依旧轻柔,“额娘画的小鸭子是不是很孤单?我们去御花园,给它的好朋友小鱼也画一幅,好不好?”
永琪一听能出去玩,立刻丢下笔,欢呼起来:“好!画小鱼!找皇阿玛看小鱼!”
魏嬿婉眼中笑意更深。她并未刻意教导永琪要在皇帝面前如何表现,只是每次弘历来,她总是不着痕迹地让永琪展示一些他新学会的东西,或是分享他小小的“发现”。潜移默化间,“皇阿玛”在永琪心中,并非只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更像一个可以分享新奇事物、会对他微笑的长辈。
她仔细地替永琪洗净小手,整理好微皱的衣襟,自己也换了一身素净雅致的藕荷色常服,发间只簪一支简单的珍珠步摇,这才牵着蹦蹦跳跳的永琪,提着一只小小的藤编提篮(里面装着简单的画具和几样永琪喜欢的小玩意儿),如同寻常母子踏青般,朝着御花园临溪亭方向走去。
——
临溪亭畔。
弘历独自坐在亭中,面前石桌上摊着几份奏折,他却毫无心思批阅。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桌面,眉心紧锁。翊坤宫那位贵妃愚蠢又自以为是的“深情”表演,长春宫皇后那隐忍却更显刻毒的恨意,如同两股纠缠的藤蔓,勒得他透不过气。这后宫,简首比前朝的烂摊子更让人心力交瘁。
就在这烦闷郁结之际,一阵清脆稚嫩的童音伴着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额娘!快看!有鱼!好多小鱼!”
弘历闻声抬眸。只见魏嬿婉牵着粉雕玉琢的永琪,正沿着溪边的小径走来。永琪挣脱了母亲的手,像只欢快的小鹿,几步跑到溪边,指着清澈溪水中游弋的锦鲤,兴奋地大叫。魏嬿婉跟在后面,脸上带着无奈又宠溺的笑容,步伐从容优雅。
阳光洒在她素净的衣袍和永琪红扑扑的小脸上,溪水潺潺,锦鲤斑斓,这一幕充满了鲜活生动的烟火气,瞬间冲散了亭中凝滞的烦闷。
“臣妾参见皇上。”魏嬿婉走到亭前,盈盈下拜。永琪也似模似样地跟着行礼,奶声奶气:“永琪给皇阿玛请安!”
弘历看着那小小的、努力做出大人模样的身影,再看看魏嬿婉沉静温婉的眉眼,心头那团乱麻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舒展了些许。“免礼。”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带永琪出来玩?”
“是,”魏嬿婉起身,自然地走到亭边,目光温柔地追随着溪边的永琪,“这孩子坐不住,吵着要来给额娘画的小鸭子找好朋友小鱼。”她指了指藤篮里的画具和那张只涂了一半的小鸭子图。
弘历的目光被吸引过去。那张童稚的涂鸦,笔触虽笨拙,却充满了天真烂漫的趣味。
“皇阿玛!看鱼!”永琪不知何时跑了回来,仰着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弘历,小手指着溪水,“红的!黄的!大的!游来游去!”他努力地描述着,小脸因为兴奋而泛红。
弘历看着儿子生动的小脸,听着他稚气的描述,连日来的阴霾仿佛被这纯粹的童真驱散了大半。他难得地露出一丝真心的笑意,弯下腰,摸了摸永琪的头:“嗯,看到了。永琪喜欢鱼?”
“喜欢!”永琪用力点头,忽然想起什么,献宝似的从藤篮里摸出一个他最喜欢的、用布缝的小鱼玩偶,举到弘历面前,“皇阿玛,看!永琪也有小鱼!额娘缝的!”
弘历接过那憨态可掬的布鱼,针脚细密,填充,显然是花了心思。他看向魏嬿婉,眼中带着一丝询问。
魏嬿婉浅浅一笑:“这孩子喜欢鱼,臣妾便依着样子缝了一个给他抱着睡。粗陋之物,让皇上见笑了。”
“额娘缝得好!”永琪立刻大声维护,小脸上一派认真。
弘历看着眼前这母子情深的画面,再看看手中温暖的布偶,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在这处处算计、冰冷虚伪的后宫,这样纯粹简单的天伦之乐,竟成了最奢侈的慰藉。他看着永琪活泼可爱的样子,再看看魏嬿婉眼中那份毫不作伪的、只属于母亲的温柔光辉,心中那份对永寿宫的好感,无形中又加深了一层。
“永琪,过来。”弘历难得地放下帝王架子,对着儿子招了招手。
永琪看了看额娘,得到鼓励的眼神后,才迈着小短腿跑到弘历身边。弘历将他抱坐在自己膝上,拿起石桌上朱笔盒里一支未蘸墨的细笔,在永琪的小手上轻轻点着:“告诉皇阿玛,永琪今天都学了什么?”
永琪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奶声奶气地背诵起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竟是《三字经》的开篇,虽然背得断断续续,还有些字音模糊,但那认真的小模样,足以让弘历龙心大悦。
“好!朕的永琪真聪明!”弘历朗声笑道,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喜爱。他抱着儿子软乎乎的小身子,感受着那份毫无保留的依赖,心中那杆名为“子嗣”的天平,悄然又往永寿宫这边偏移了几分。此子活泼康健,又得母亲悉心教导,未来……未必不能成大器。
魏嬿婉站在亭边,看着父子俩难得的温情互动,唇边噙着温婉的笑意,眼神平静无波,只在垂眸的瞬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永琪,就是她手中最锋利也最柔软的武器。
——
与此同时,钟粹宫。
气氛却与永寿宫的温馨宁静截然相反,沉闷得如同暴雨将至。
纯妃苏绿筠坐在窗下的绣墩上,手里拿着一件做了一半的小儿肚兜,针线却停在半空,久久未动。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那方向,隐隐是翊坤宫。
贴身宫女莲心小心翼翼地端上一盏热茶,低声道:“娘娘,您喝口茶歇歇吧。三阿哥(永璋)方才还问起您呢。”
苏绿筠像是被惊醒,猛地回过神,指尖却无意识地狠狠掐进了柔软的绸缎里。她没接茶,只喃喃道:“问起我?问起我又如何?他皇阿玛……可曾问起过他半句?”声音里充满了苦涩和压抑不住的怨愤。
莲心不敢接话,垂下了头。
“永琮……那是嫡子,是祥瑞!皇上看重,本宫无话可说!”苏绿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刻毒,“可永璂呢?!乌拉那拉如懿生的那个病秧子!凭什么?!就因为她是贵妃?就因为她会装模作样,哄得皇上团团转?!”
她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刺眼的一幕——御花园赏花会上,如懿穿着那身招摇的姚黄牡丹绣衣,昂首挺胸,口口声声“人心所向”!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更可恨的是,皇上最后那看似惩罚、实则偏袒的处置!禁足一个月?抄《女诫》?那分明是护着她!怕皇后报复!
“叛徒!”苏绿筠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眼中燃烧着被背叛的怒火和疯狂的嫉妒,“说好的结盟!说好的一起对付长春宫!对付高晞月那个贱人!结果呢?高晞月死了,她倒好,摇身一变成了贵妃!踩着我们所有人的尸骨爬了上去!”
她猛地站起身,将那件未完成的肚兜狠狠摔在绣架上,丝绸撕裂的声音格外刺耳。
“她有了孩子!永璂!呵,‘璂’!天子冠冕上的美玉!她怎么敢?!一个被皇上厌弃(苏绿筠固执认为皇帝恢复如懿位分是迫于压力)的贱婢,生个病弱的孩子,也配用‘璂’字?!我的永璋呢?!我的永瑢呢?我的永璋永瑢也是皇子!皇上赐的名,不过是玉器的一种!普普通通!凭什么她的儿子就是冠冕美玉,我的儿子就是寻常玉器?!”
巨大的不公感和被彻底踩在脚下的屈辱,如同毒蛇噬咬着苏绿筠的心脏。她想起了自己那个沉默寡言、资质平平的儿子永璋。皇上对他,不过是例行公事的询问,何曾有过半分像对永琮(虽不亲近但有期待)或是对永琪(今日听闻皇上在御花园对永琪颇为喜爱)那样的亲近与关注?连名字,都透着敷衍!
“乌拉那拉如懿……”苏绿筠的眼神变得阴鸷而怨毒,她走到妆台前,拿起一把锋利的银剪,对着铜镜中自己扭曲的脸,仿佛在对着那个她恨之入骨的女人,“你以为你赢定了?你以为你当了贵妃,有了个名字金贵的儿子,就能高枕无忧了?”
她猛地将剪刀狠狠扎进妆台上一个废弃的绢花里,那绢花瞬间被戳得稀烂。
“做梦!”她压低声音,如同诅咒,“这后宫的路还长着呢!我能看着高晞月死,就能看着你……还有你那‘冠冕美玉’的儿子,从高处摔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永璂……”她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闪烁着疯狂而怨毒的光芒,“一个病弱的孩子,能不能平安长大,还两说呢!皇上现在护着你,不过是还没找到更好的棋子罢了!等你的永璂……哼!”
钟粹宫紧闭的殿门,隔绝了阳光,也隔绝了声音。只有纯妃苏绿筠那压抑的、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的恨意,在阴冷的殿宇内无声地蔓延。她曾是那个懦弱、依附于人的纯妃,如今,被背叛的怒火和对子嗣待遇的巨大落差,彻底点燃了她心中潜藏的毒焰。一个新的、更加危险的敌人,在翊坤宫贵妃尚在禁足之时,己然在暗处悄然举起了淬毒的刀锋,目标首指那个名为“永璂”的幼小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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