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祥宫的玉兰,开到了最盛。碗口大的花朵簇拥在枝头,洁白得晃眼,香气清冽,固执地试图涤荡着从宫墙外渗透进来的、无形的血腥与污浊。意欢(舒妃)斜倚在铺着素锦软垫的窗边榻上,素手执一卷《漱玉词》,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清丽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她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充满怜爱地轻抚着自己尚不显怀的小腹,唇角噙着一抹宁静至极的笑意,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在书卷的墨香与腹中新生命带来的隐秘喜悦里。
“娘娘,药煎好了。”宫女捧着温热的安胎药盏,轻声禀报。
意欢放下书卷,接过药盏,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眸中纯粹的温柔。药汁苦涩,她却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小口小口,喝得极认真。这是为了腹中的孩儿,再苦也是甘霖。弘历哥哥的孩子……她与弘历哥哥血脉相连的骨肉……光是想着,心尖便涌起一阵甜蜜的暖流。至于宫墙外那些风刀霜剑,那些关于纯贵妃母子、关于翊坤宫疯妇的传闻,于她,不过是扰了清静的杂音罢了。
然而,这方被意欢强行用“心境平和”筑起的宁静堡垒,在六宫妃嫔眼中,却无异于一座即将喷发、足以焚毁所有人野望的火山!那玉兰的洁白,看在有心人眼里,刺目得如同催命符。
“叶赫那拉氏……舒妃……” 钟粹宫深处,苏绿筠枯坐在一片狼藉的阴影里,昔日华丽的贵妃宫装蒙上了灰尘,如同她灰败死寂的心。她口中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永瑢在宗人府生死未卜,永璋被变相幽禁,形同废人。她苏绿筠,从云端跌落泥沼,尝尽了断腕焚心之痛。支撑她尚未彻底崩溃的,只剩下一股淬毒的恨意——对魏嬿婉,对如懿,对所有人!
而此刻,启祥宫传来的消息,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仅存的、名为理智的堤坝。又一个皇子!一个拥有最尊贵叶赫那拉血脉、母妃深受帝宠、即将在万众期待中降生的皇子!凭什么?!她苏绿筠的儿子们,或身陷囹圄,或前程尽毁,如同弃履!而别人,却能在她儿子们的尸骨(至少在她心里己是尸骨)上,孕育着金光闪闪的未来?!
“哈哈哈……” 苏绿筠突然发出一阵低沉、嘶哑、如同夜枭悲鸣般的惨笑,笑声在空寂的殿内回荡,令人毛骨悚然。她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一种毁灭一切的疯狂。“好啊……都生……都生吧……生下来又如何?这紫禁城……这龙椅……是那么好坐的吗?本宫的儿子们得不到……你们……谁也别想好过!谁都别想!”
一股强烈的、拉着所有人同归于尽的恶念,如同毒藤般死死缠绕住她残破的心智。她挣扎着想站起来,想冲出去,想撕碎启祥宫那虚假的宁静,想将那个沉浸在美梦里的叶赫那拉氏拖入和她一样的绝望深渊!然而,身体刚一动,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她重重跌回冰冷的椅子里,枯瘦的手指徒劳地抓挠着光滑的扶手,连一丝痕迹都留不下。
“娘娘!” 仅剩的心腹老嬷嬷扑过来,老泪纵横,“您……您别这样……保重身子要紧啊!咱们……咱们还有大阿哥……”
“永璋?”苏绿筠猛地扭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老嬷嬷,那眼神让老嬷嬷遍体生寒,“永璋……他恨我……他一定恨透了我这个无能的额娘!是我害了瑢儿……是我毁了他……” 巨大的痛楚和绝望再次攫住了她,让她蜷缩起来,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连拉人陪葬,她都失去了力气和途径。这深宫,连毁灭,都由不得她做主了。
---
永寿宫。
沉水香袅袅,魏嬿婉闭目养神,纤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贵妃榻的紫檀扶手。王蟾垂手立在一旁,低声将启祥宫的“宁静”与钟粹宫那几乎化为实质的怨毒恨意,细细道来。
“舒妃娘娘……倒真是……心宽。” 王蟾斟酌着词句。
“心宽?”魏嬿婉缓缓睁开眼,眸底一片幽深寒潭,唇角却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不是心宽,是蠢。” 她声音轻柔,却字字如冰锥,“捧着叶赫那拉氏的金字招牌,就真以为自己是九天玄女,百毒不侵了?这后宫的血,几时认过高贵门楣?”
她目光转向窗外启祥宫的方向,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株盛放的玉兰和树下恬静的身影。“巴林湄若腹中那块肉,是本宫前世的白眼狼,带着原罪,生下来也是替她母亲赎罪的孽障。本宫腹中这个……” 她抚上自己微隆的小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冷光,“包衣之子,再聪慧,也终究差了一层皮。”
“唯有她叶赫那拉意欢,” 魏嬿婉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森寒,“满洲贵女,家世清贵,帝宠正浓。她腹中那块肉,从落地那一刻起,就天然带着旁人求之不得的光环!血脉、尊荣、圣眷……样样占全!若是个皇子……” 她顿了顿,眼中忌惮之色一闪而过,“那便是永琪最大的威胁!比乌拉那拉如懿那个疯子的‘皇帝梦’要实在百倍、可怕百倍!”
这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魏嬿婉心知肚明。巴林氏的孩子注定是弃子,她的孩子要爬上去需要付出百倍努力,而叶赫那拉氏的孩子,生来就在云端。这巨大的、无法逾越的鸿沟,让她心中那根名为“忌惮”的弦,绷到了极致。
“盯着启祥宫。”魏嬿婉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平静,“一饮一食,熏香衣物,接触之人……事无巨细。本宫要知道,那朵‘空谷幽兰’的根,到底扎在怎样的淤泥里。” 她不急。对付叶赫那拉意欢,如同烹制一道顶级珍馐,火候不到,强行动手只会坏了食材,更会引火烧身。这后宫,想看她从云端跌落的人,绝不止她魏嬿婉一个。她只需耐心等待,等待那朵玉兰自己招来风雨,或者……等待有人替她做那把摧花的刀。
“至于钟粹宫那位……”魏嬿婉眼中掠过一丝轻蔑的嘲讽,“疯狗而己。看紧了,别让她真冲出去咬了人,脏了地方。” 苏绿筠的恨意滔天,却己失去了爪牙。她的疯狂,或许还能废物利用,成为投向启祥宫的第一块石头。
---
翊坤宫。
浓郁的、带着甜腻血腥气的安神香也压不住如懿身上散发出的焦躁。她烦躁地拨弄着腕上一串珊瑚珠,目光不时飘向窗外,却并非看风景,而是像在搜寻着什么看不见的敌人。容珮抱着精神萎靡的永璂,忧心忡忡。
“舒妃?叶赫那拉氏?” 如懿终于忍不住,声音尖利地打破了殿内沉闷,“她也配在这个时候有孕?皇上……皇上定是被她狐媚了!” 她脸上带着一种扭曲的嫉恨,仿佛意欢的怀孕,是对她“未来皇帝生母”地位的某种亵渎。
“娘娘,舒妃娘娘她……” 容珮想劝慰,却被如懿厉声打断。
“她什么她!一个只知道吟风弄月的木头美人!她懂什么?她生的儿子,能比得上本宫的永璂吗?永璂是真龙!是真命天子!是皇上亲自教养的储君!” 如懿猛地站起,眼中燃烧着狂热的火焰,那份对弘历“情深”的幻梦,此刻成了支撑她对抗一切“威胁”的盾牌,“皇上现在抬举她,不过是……不过是看在她家世的份上,给几分薄面罢了!等本宫的永璂登基,这些贱人……统统都得跪在本宫脚下!”
她冲到永璂面前,不顾孩子的瑟缩,用力摇晃着他小小的肩膀:“永璂!你看见了吗?那些贱人都在生儿子!她们都想抢你的位置!别怕!额娘在!额娘会替你除掉她们!除掉她们的儿子!这天下,注定是你的!是你一个人的!”
永璂被摇晃得头晕眼花,小嘴一瘪,“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尖锐的哭声在翊坤宫回荡,却丝毫唤不回如懿半分理智,反而让她眼中的疯狂更盛。
启祥宫的玉兰依旧静放,意欢恬静地翻过一页书卷,指尖温柔地抚过小腹,仿佛在安抚腹中尚未成型的生命。她不知道,也或许不愿知道,自己这份与世无争的宁静,己然成了这血腥修罗场上最耀眼的靶心。三处孕宫,如同三座孤岛,一座囚禁着待死的罪孽,一座蛰伏着淬毒的野心,一座笼罩着无知的风暴。而连接孤岛的海面下,暗流汹涌,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伺,等待着将那象征着最高贵血脉的洁白玉兰,连同那尚未降生的“完美”希望,一同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玉兰愈洁,其下的阴影,便愈显狰狞。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cbehig-113.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