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空气里,那股混合着名贵药材与陈年龙涎香的气息,似乎也压不住一丝腐朽的粘腻。弘历猛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蜡黄的脸瞬间涨成一种骇人的紫红,脖颈上青筋暴起。他死死抓住明黄引枕的边缘,指节用力到泛白,几乎要将那金线绣的云龙纹样抠破。李玉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捧上金痰盂,另一只手急切地拍着皇帝的背心,声音都变了调:“皇上!皇上息怒!保重龙体啊!”
剧烈的咳喘终于平复下去,弘历在引枕上,大口喘着粗气,胸腔里像破败的风箱。李玉颤抖着递上温热的参汤,弘历只抿了一小口,目光却死死钉在痰盂边缘——那里,赫然粘着一缕刺目的、带着不祥暗红的血丝!
血!
弘历的心猛地沉下去,沉入一片冰冷的深渊。这具身体……真的不行了?这个念头像毒蛇的信子,冰凉地舔舐着他的神经。他才多大?正值壮年!他还有宏图伟业未竟,他还要做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帝王!可这该死的身体……这该死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疲惫和衰朽感,一日重过一日!
“李玉……”弘历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弱和难以言喻的恐惧,“传……传齐秉哲。”
太医院院判齐秉哲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进来,隔着帘子请脉。指尖搭在弘历枯瘦的手腕上,感受着那紊乱、细弱、时快时慢的脉象,齐秉哲的额头瞬间布满冷汗,后背的官服也浸湿了一片。他不敢抬头,只觉那帘幔之后射来的目光,锐利而冰冷,带着审视和……一种濒临绝境的疯狂。
“如何?”弘历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听不出喜怒,却更令人心悸。
“回……回皇上,”齐秉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皇上是操劳过度,心火内炽,引动……引动旧疾。需……需静养,万不可再劳神动气,臣……臣即刻拟方,以清心降火,固本培元为主……”
“静养?”弘历嗤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瘆人,“朕静养了,这江山社稷,谁来管?这万兆黎民,谁来顾?”他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困兽般的暴戾,“朕问你,朕的身体,到底如何?!”
齐秉哲吓得匍匐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皇上!皇上洪福齐天!此乃小恙,只要遵医嘱,安心调养,定能……定能康复如初!请皇上千万保重龙体,以江山社稷为重啊!” 他不敢说实情。那脉象沉弦细数,分明是脏腑亏损己极,油尽灯枯之兆!可这话说出来,就是灭门之祸!
“滚!”弘历烦躁地挥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
齐秉哲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声。弘历疲惫地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隐隐作痛的额角。齐秉哲的闪烁其词,那痰盂里的血丝,身体里每一寸骨缝透出的酸痛与无力……都在无声地宣告一个残酷的事实:死亡,这个他从未真正正视过的幽灵,正带着冰冷的吐息,一步步逼近他的御座。
他死了不要紧!弘历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他是天子,是龙!他终将归于天命!可是……这万里江山呢?这祖宗浴血打下的基业呢?要交给谁?谁能担得起?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铁钳,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比身体的病痛更让他窒息。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有些颤抖,在御案堆积如山的奏折旁摸索着,最终抽出了一份深紫色封皮的密档。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只有内务府最隐秘的暗记。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冷静,缓缓翻开。
一行行名字,冰冷地排列在眼前:
皇长子永璜:薨。 (生母哲悯皇贵妃富察氏,但此富察氏乃包衣佐领下人出身,与先皇后沙济富察氏天壤之别)。
皇次子永琏:薨。 (先皇后嫡子)。
皇三子永璋:汉女苏氏(纯贵妃)所出。
弘历的目光在“永璋”二字上停留,指尖划过。汉女所出!一个低贱的包衣汉女之子!怎能承继大统?更何况……弘历眼前浮现出永璋那张总是带着怯懦和茫然的脸,在自己面前说话结结巴巴,问起学问政事,眼神躲闪,吭哧半天也答不出个子丑寅卯,那份木讷愚钝,简首令人窒息!前几日考校骑射,那么大个人了,竟连马都上不稳当,摔了个狗啃泥,惹得随行侍卫都忍不住别过头去偷笑。废物!彻头彻尾的废物!这样的人,也配肖想帝位?连做个闲散宗室都嫌丢爱新觉罗的脸!
皇西子永珹:出继履亲王。
皇五子永琪:五岁。令贵妃魏氏(包衣)所出。
弘历的目光在此停顿,指尖微微用力。永琪……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光,照亮了他心底的阴霾。那份远超年龄的聪颖、沉静,那份对经史典籍过目不忘的灵慧,那份在自己面前引经据典、条理清晰应答的从容……甚至那眉宇间隐隐流露的、属于统治者的审慎与决断……弘历不得不承认,这个儿子,像一块己然显露出温润光泽的美玉,让他在病痛缠身、心力交瘁之时,感到一种沉重的慰藉,一种……后继有人的微茫希望。他才五岁!五岁啊!
然而,这希望的光亮随即被档案上冰冷的墨字覆盖:
皇六子永瑢:汉女苏氏(纯贵妃)所出。
弘历的眉头狠狠拧在一起。又一个汉女所出!苏绿筠那个蠢妇!永瑢比永琪还小一岁,可那份蠢钝,简首令人发指!上书房师傅的奏报里,充斥着“资质驽钝”、“不堪教化”、“木石心肠”之类的评语。上次考较《三字经》,背得磕磕绊绊,连“人之初”三个字都写错!写成了“人之刀”!弘历当时气得差点把砚台砸过去!这样的儿子,别说继承大统,就是封个贝勒,都怕他出去丢尽皇家的颜面!汉女的血脉,难道就注定如此卑贱愚蠢?
皇七子永琮:薨。 (先皇后嫡子)。
皇八子永璂:一岁余。如妃乌拉那拉氏所出。
弘历的目光落在“永璂”的名字上。如妃的儿子……并非嫡子。他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看中的是他满族血统的身份。可那一岁多的稚儿,除了懵懂地啃咬手指、玩闹御笔的穗子,对着进忠刻意拿来的“龙”、“凤”图案毫无反应,还能懂什么?那份混沌未开,在永琪五岁便己显露的早慧光芒映衬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进忠那些看似无心、实则句句如刀的“比较”,早己在他心底最脆弱的角落埋下深重的疑虑。
皇九子?皇十子?……
弘历的目光在最后几行空白上扫过,那里本该记录他未来可能出生的皇子。一股强烈的、不甘的怒火猛地冲上头顶!他还年轻!他才应该是那个掌控一切、绵延子嗣的帝王!他怎么可能只有这几个不成器的儿子?他一定还会有更多的皇子!更优秀的继承人!
可心底深处,一个冰冷的声音残酷地响起:身体呢?这具咳血、疼痛、日渐衰朽的躯体,还能支撑多久?还能等到新的皇子长大吗?万一……万一就在明天……这江山托付给谁?托付给那个懵懂无知的永璂?还是那个聪慧绝伦但生母卑贱、心思难测的永琪?亦或是那两个蠢笨如猪、令他深恶痛绝的汉女之子?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合上那本沉重的密档,仿佛要隔绝掉那令人绝望的现实。不能想!他不能死!他必须活着!为了这江山,他必须活到下一个、甚至下下个优秀的皇子长成!
然而,死亡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弘历靠在引枕上,大口喘着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西暖阁的方向,隐隐传来孩童咿咿呀呀的声音——那是永璂。他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寄托了帝国未来的希望。可那份懵懂,在永琪早慧的光芒下,显得如此可笑。
另一个方向,是永寿宫。永琪……那个聪慧得近乎妖异的孩子……他的生母,是魏嬿婉。一个包衣出身的女人,心机深沉,手段了得……永琪那份远超年龄的成熟与洞察,究竟是天赋异禀,还是……其母精心雕琢、刻意展示给他看的“作品”?弘历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暗芒,有欣赏,有期许,更有深不见底的忌惮和疑虑。那孩子看着自己的眼神,有时清澈,有时却仿佛能穿透人心,让他这个帝王都感到一丝不安。
他猛地闭上眼,只觉得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刺。江山,继承人……这两个沉甸甸的词压得他喘不过气。永璂?永琪?还是……那虚无缥缈的未来皇子?每一个选择都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祖宗基业,万世骂名!
“李玉!”弘历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濒临爆发的嘶哑,“传旨!即刻召皇五子永琪,到养心殿……见朕!” 他需要再亲眼看看!看看这个让他既欣慰又极度不安的儿子,看看他那双过分沉静的眼睛里,是否真能映照出这万里江山的未来,还是……隐藏着更深、更令他恐惧的东西!
李玉心头一凛,不敢怠慢,连忙躬身应道:“嗻!”
急促的脚步声远去,养心殿内又恢复了死寂。弘历疲惫地瘫在御座里,蜡黄的脸上只剩下深重的倦怠和挥之不去的阴霾。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看着掌心错综复杂的纹路,仿佛想从中窥见一丝命运的玄机。烛火在他眼中跳跃,映照着帝王深不见底的孤独与恐惧。窗外,紫禁城的飞檐斗拱在暮色中投下巨大的、扭曲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无声地吞噬着摇摇欲坠的帝国黄昏。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在空旷的殿宇里,沉重而缓慢,如同丧钟的预演。而即将到来的那个五岁孩童的身影,此刻在他心中,既是唯一的微光,也是最大的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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