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清冷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降位为妃的耻辱尚未散去，殿内陈设也显出几分灰败。如懿枯坐窗前，指尖冰凉，目光落在庭中一株孤零零的寒梅上，却似穿透了重重宫墙，飘向养心殿的方向——她那才一岁多的永璂，此刻是否安好？
“娘娘！”容珮几乎是跌撞着冲进来，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狂喜与惊悸交织的异色，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惊雷，“娘娘！成了！成了啊！”
如懿猛地回头，心口被那“成了”二字狠狠撞了一下，指尖蜷缩进掌心：“何事？永璂他……？”
“小主子！皇上……皇上他！”容珮激动得语无伦次，扑到如懿跟前，眼中迸射出灼热的光，“皇上将咱们八阿哥抱去养心殿了！不是寻常玩耍，是……是留在身边，亲自教养起居、过问功课了！内务府传出来的话，皇上亲口吩咐，一应规制，比照当年……当年毓庆宫旧例！”
毓庆宫！
这三个字像一道九天惊雷，带着煌煌天威与不祥的血腥气，劈开了翊坤宫死寂的空气。如懿霍然站起，身形晃了晃，容珮连忙扶住。她脑中嗡嗡作响，眼前似乎闪过康熙爷慈爱凝视幼年胤礽的画面，转瞬又化为咸安宫废太子的囚徒身影。本朝唯此一例！皇上亲自教养幼龄皇子于养心殿，那是储君才配有的殊荣！是帝国未来主人的摇篮！
“永璂……我的永璂……”如懿喃喃，巨大的狂喜如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冰冷的指尖骤然滚烫起来。弘历哥哥！她的弘历哥哥！他终究没有忘记他们年少时的情意，没有忘记她这个失势的妃子！他将他们的儿子带在身边，亲自雕琢！这不仅仅是恩宠，这是昭告天下，这是定鼎乾坤的预兆！
“废太子……废太子又如何？”如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笃定和凛然不可侵犯的骄傲，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那是胤礽咎由自取！我的永璂，流着乌拉那拉氏和爱新觉罗氏最尊贵的血液！他生来就该是这紫禁城的主人！弘历哥哥此举，就是告诉所有人，永璂，就是我们大清的储君！谁也休想夺走！”
她猛地抓住容珮的手，力道之大，指甲几乎掐进对方肉里：“容珮！你听见了吗？我们的永璂，他将是未来的天子！本宫……本宫……”她急促地喘息着，巨大的希望和随之而来的重压让她浑身都在微微颤抖，眼中却射出磐石般坚定的光芒，“本宫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护他周全，送他登上那至高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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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西暖阁。
淡淡的龙涎香也压不住一丝若有似无的药味。弘历靠在明黄引枕上，面色依旧带着病态的倦怠，蜡黄中透着灰败。案头堆积的奏折只批阅了小半。他的膝头，坐着刚满一岁多的永璂。小小的孩子穿着簇新的杏黄小袍，正咿咿呀呀地试图抓御笔上垂下的明黄穗子，对父皇批阅的关乎天下生民的朱批毫无所觉，肉乎乎的小手沾了点未干的朱砂，在弘历明黄的龙袍下摆印下一个模糊的红指印。
弘历垂眸看着膝上的幼子，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疲惫与……不易察觉的茫然。亲自教养？他确实下了这道旨意。永璂身份贵重，满族女子所出，是他现存皇子中出身最尊贵的。将他带在身边，亲自看顾启蒙，是应有之义。看着那懵懂天真的小脸，弘历心中也曾短暂地升起一丝为人父的柔软与对帝国未来的期许。
“皇上，您瞧八阿哥，多精神。”进忠躬着身，脸上堆满谄媚的笑意，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像羽毛搔着痒处，“到底是龙子凤孙，这眉眼神韵，天生就带着贵气呢。”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拿起一块温热的湿帕子，小心地去擦弘历龙袍上那个小小的红指印。
弘历的目光落在永璂脸上，孩子正努力想把那碍事的穗子塞进嘴里啃咬，口水沾湿了下巴。贵气？此刻只看到一团混沌未开的稚气。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进忠觑着皇帝的脸色，擦拭的动作更轻柔了，仿佛不经意般低语：“只是……唉，到底是太小了些。奴才瞧着，比当初五阿哥在这个岁数时，似乎……似乎懵懂了些许？”
弘历的指尖微微一顿。
进忠的声音更低，像蛇信子在阴影里咝咝吐信：“奴才还记得，五阿哥刚满周岁那会儿，皇上您抱着考他认物，小阿哥那眼睛亮得哟，像黑葡萄似的，小手指着‘龙’、‘凤’的图样，咿咿呀呀地学，可机灵了！教个两三遍，竟似能记住个大概……那份天生的颖悟劲儿，啧啧，连上书房的老供奉们后来见了都惊叹不己，说是‘神童之姿’呢。”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饱含惋惜的叹息，“八阿哥……自然也是极好的，只是这开蒙的时机，似乎……略晚了些？孩子嘛，开窍有早晚……”
弘历沉默着。进忠的话像几根细小的毒刺，精准地扎进了他心底那丝不易察觉的疑虑和疲惫深处。眼前永璂那懵懂啃咬的模样，与记忆中永琪周岁时那双灵动机敏、仿佛能洞察人心的黑亮眼眸，形成了刺眼的对比。永琪……那个孩子，仿佛天生就带着对皇权、对知识的惊人领悟力，西岁稚龄，己能在自己面前引经据典，条理分明……那份聪慧，那份早熟，那份隐隐流露的、属于统治者的气度……像一块未经雕琢却己光华内蕴的璞玉，让他这个父亲在病体支离之际，感到一种沉重的慰藉和……一种难以言说的吸引力。
膝上的永璂似乎被进忠的声音惊扰，扭动了一下小身子，发出不满的哼唧。弘历下意识地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背，动作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安抚，眼神却越过永璂柔软的发顶，飘向了窗外永寿宫的方向。永琪……那份远超年龄的聪慧和沉静，像一道光，照进他被政务和病痛压得晦暗的心底。帝国需要怎样的继承人？是眼前这混沌未开、尚需漫长岁月雕琢的璞玉，还是……那块己然光华初绽、仿佛触手可及的稀世美玉？
弘历的目光沉了下来，那份因永璂身份带来的期许和温情，在无声的对比和进忠的毒语中，悄然蒙上了一层阴翳。他疲惫地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膝上的永璂依旧懵懂地玩着穗子，浑然不觉，父皇心中的天平，己因几句阴毒的耳语，悄然倾斜。
养心殿的灯火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拉长在冰冷的金砖上，帝王膝头的麟儿，懵懂不知身侧悬着的，早己不止是慈父的期许，更有来自永寿宫方向，淬了毒的暗箭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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