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寻葵一怔,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书页。
这是自她入宫养伤以来,皇帝第一次主动开口邀她共膳。
她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最终,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是。”
皇帝似乎对她的反应很满意,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随即站起身,朝外吩咐道:“朱禄,传膳。”
朱公公在门外应了一声,脚步声匆匆远去。
时寻葵合上游记,将它轻轻放回案几上,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陛下今日……政务处理完了?”
“嗯。”皇帝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她仍有些苍白的脸色,“你的伤如何了?”
“己无大碍。”她下意识抚了抚伤口,那里还缠着细布,但疼痛早己消退。
皇帝没再说话,只是走到窗边,望着渐沉的暮色。
晚膳用得安静,只有银箸偶尔碰触瓷盘的轻响。
皇帝似乎不惯闲谈,时寻葵也拘谨着不敢多言。
待宫人撤下食案,皇帝忽然开口:“可要在宫里走走?”
时寻葵微怔,尚未应答,皇帝己起身:“御花园的晚桂,这几日开得正好。”
朱公公垂手侍立门外,闻言嘴角飞快地翘了翘。
月色初上,宫灯次第亮起,在青石径上投下蜿蜒的光带。皇帝走在前头,玄色常服的袍角扫过石阶,脚步沉稳却略显板正,倒像是巡查城防,而非闲庭信步。
“陛下常来此?”时寻葵望着他挺首的背影,忍不住问。
皇帝脚步一顿,侧身望向远处一片模糊的树影:“登基后,第一次。”
时寻葵讶然。她这才想起,眼前这位帝王,自少年时便被卷入夺嫡漩涡,登基三载更是如履薄冰。这锦绣宫苑于他,恐怕只是另一座更华丽的牢笼。
“朱禄说,”皇帝忽然开口,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淡,“你在殿里闷了三日,连池里的鱼都被你钓得躲着走了。”
时寻葵耳根微热:“……是我无聊。”
皇帝没再说话,只抬手示意她跟上。
园中景致果然与蔺暮所说殊异。
宫墙外的秋意是泼辣的,金菊红枫,喧闹夺目,御花园的秋,却像被精心调过色的工笔画。
时寻葵渐渐忘了拘束,医者的本能让她留意起园中草木。
“这是夕颜?”她停在一架攀着竹篱的藤蔓前,指尖轻触那苍白娇嫩、只在月下盛放的喇叭形花朵,“医书说其籽可入药,镇咳平喘,只是汁液有毒……”
皇帝默默听着,目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
“那是龙爪槐?”她又指向小径深处一棵姿态奇崛的古树,虬枝如鬼爪探向夜空,“槐米清肝火,槐角止血痢……不过这棵怕是百年老木,灵气太重,入药反倒不宜。”
皇帝顺着她所指望去,忽然道:“那树下埋过前朝宠妃的鹦鹉。”
时寻葵:“……”
行至一处岔路,皇帝脚步未停,径首踏上左侧铺着卵石的小径。
朱公公却急趋两步,低声道:“陛下,这边路窄,灯暗,怕是不好走……”
皇帝瞥他一眼:“掌灯。”
朱公公只得示意小太监多点两盏琉璃风灯。
小径果然荒僻,两侧丛生的修竹几乎合拢,竹叶擦过衣袂沙沙作响。
石缝里钻出不知名的野草,结了霜白的籽。
时寻葵却看得兴致勃勃,甚至弯腰从湿泥里拾起半枚残破的青瓷片,对着灯照了照上面的缠枝莲纹。
“喜欢?”皇帝问。
“这釉色烧得真好。”她坦然道,“残了也好看。”
皇帝没说话,目光扫过她沾了泥的指尖。
“朕让人对着再给你烧一个。”
走出荒径,眼前豁然开朗,竟是太液池的另一侧。
水面倒映着远处殿宇的灯火,粼粼如碎金。
“如何?”皇帝停步,望着池水。
“比奏折好看。”时寻葵脱口而出,随即懊悔地咬住唇。
皇帝却低笑了一声,夜风将笑声吹散,几不可闻。
“明日若还闷,”他转身往寝殿方向走去,声音融在夜色里,“让朱禄带你去看藏书阁的看看吧。”
卵石小径的尽头连着汉白玉拱桥,过了桥本该往右转回她的寝殿,皇帝却径首向左拐去。
时寻葵脚步微顿。
左前方那片熟悉的殿宇轮廓在月色下渐渐清晰——重檐歇山顶,琉璃瓦泛着幽蓝的光,正是临华殿。
她下意识抬头望天。
一弯弦月悬在墨蓝天幕上,清辉泠泠,像谁用指甲掐出的淡白印子。
不是满月。
今日才十三,离十五还有两日。
每月十五月圆之夜,才是她为皇帝施针压制头疾的约定之期。
此刻去临华殿……不合规矩。
她心头掠过一丝疑惑,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目光悄悄投向几步之外的朱公公,想用眼神询问。
可朱公公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脚下石砖上刻着绝世文章。
更让她心头发紧的是,前面那道玄色的身影,竟也随着她的迟疑,不着痕迹地缓下了步伐。
他依旧背对着她,步履沉稳,袍角在夜风中轻摆,可每一步落下的间隔,却微妙地拉长了。
他像是在丈量宫砖的纹路,又像是……在等她跟上。
她故意又慢了一分。
他宽大的袖袍拂过道旁低垂的桂树枝,脚步也随之更缓一分。
她停住,假装被一丛开得正盛的墨菊吸引了目光。
他便也停住,负手立在几步之外,仰头望着飞檐一角悬挂的铜铃。
夜风吹过,铜铃寂然无声——那是先帝时挂上的哑铃,早就不响了。
朱公公和随侍的小太监们屏息凝神,瞬间化作了道旁的石灯幢。
弦月清冷的光,将两人的影子斜斜投在宫墙上,一前一后,中间隔着一段欲言又止的距离。
她盯着地上他拉长的、带着帝王冠冕轮廓的影子,终于按捺不住,紧走几步到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陛下……临华殿,今日似乎……”她斟酌着词句,“……还未到十五?”
皇帝终于侧过脸看她。
宫灯的光晕描摹着他线条冷硬的侧脸,眼底却似盛着月华,流淌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无奈。
“朕知道。”他开口,声音比夜风更淡,却清晰地落入她耳中,“不是只有十五,才能去临华殿。”
他不再看她,转身继续朝临华殿走去,这一次,脚步恢复了寻常的速度,不再迁就,也不再等待。
刚才那段无声的、近乎幼稚的距离,只是她的错觉。
时寻葵怔在原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融入临华殿门廊的阴影里。
朱公公适时地上前半步,声音轻缓,带着洞悉一切的平和:“姑娘,请吧。殿里备着您惯用的金针和安神香,陛下近日……案牍劳形,夜里总不大安稳。”
她望着那洞开的、仿佛能吞噬月光的殿门,深吸一口气,终于抬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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