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宅小厅，熏香袅袅。
白茵儿端坐在黄花梨圈椅上，一身素净的藕荷色衣裙，衬得她面容愈发清冷。
她没看风尘仆仆闯进来的纪崇山，只垂眸拨弄着腕间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那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茵儿……我……”
白茵儿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如同看一个陌生人。
她上下扫视着他：锦袍下摆沾着星星点点的干涸泥浆，靴子边缘蒙着一层灰黄，发髻微乱，眼底布满血丝，整个人透着股长途奔波的疲惫和……掩盖不住的急切。
一丝冰冷的嘲讽在她心底无声漾开。
“老爷公务缠身，日理万机，竟还记得今日是家父寿辰？倒是稀客。”
纪崇山被她这眼神看得心头一虚，准备好的满腔柔情蜜意瞬间卡了壳。
他干咳一声，强笑道：“再忙，岳丈大人的整寿，岂能不来？茵儿，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怨我疏忽了你和清芜，可……”
“纪大人。”
白茵儿打断他，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首接起身：“一路辛苦，风尘仆仆。府里备有干净的客房，您先去更衣洗漱吧，免得失了尚书大人的体统。妾身还有诸多寿宴琐事要打点，失陪了。”
她语气客气得像是对待一个普通的客人，那份刻意的疏远，比任何怒骂都更让纪崇山难堪。
她无法原谅，无法原谅他对阿芜的漠视与伤害，无法原谅他对柳氏的纵容，无法原谅他为了自己的权势，委屈女儿的薄情。
眼见夫人转身就要走，纪崇山心头那根名为“债务”的弦猛地绷紧！
什么面子，什么温情，在二十万两的窟窿面前，统统不值一提！
“茵儿！”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情急之下竟一把抓住了白茵儿的手腕！
“茵儿！别走！为夫……我实在是……手头太！”
白茵儿身形一顿，缓缓转过身，那双清冷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仿佛要穿透他虚伪的皮囊，看清里面那颗被贪婪和算计填满的心。
一丝极淡的了然，如同寒潭深处的涟漪，在她眼底漾开。原来如此，什么贺寿，什么夫妻情深，都是幌子。
这风尘仆仆的赶来，为的不过是白府的银子！
她唇角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声音平静得可怕：“哦？不知老爷……缺了多少？”
纪崇山一听她问数目，心头狂喜，以为有戏！
那点窘迫瞬间被贪婪淹没，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仿佛那不是银子，而是随手可摘的果子：“一百万两！茵儿，不多，就一百万两！解我燃眉之急！”
“一百万两？！”
白茵儿倒抽一口冷气，饶是她出身大家，见惯富贵，也被这个数字惊得瞳孔骤缩！
她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男人，目光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和冰冷的审视。
户部尚书的俸禄才多少？他纪崇山哪里来的胆子，又为了什么事，敢张口就要一百万两？！
“一百万两？您要这么多银子，究竟意欲何为？是填补户部亏空？还是……另有大用？”
她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纪崇山被她问得心头一跳，眼神下意识地闪烁起来。
填补亏空？笑话！那窟窿就是萧丞相挖给他跳的！赎回变卖的产业？那更是打死也不能说！他支吾着，含糊其辞：“这个……茵儿，你就别问了。总之是……是正经急用！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你信我！”
他试图去抓白茵儿的衣袖，又被她冷冷避开。
“老爷，妾身说了，今日府中事忙。银子的事……”
她顿了顿，看着纪崇山瞬间亮起的眼睛，心中冷笑，慢悠悠地接道：“数目太大，妾身做不了主。一切，待回京之后，再行定夺吧。您还是……先去更衣为好。”
说罢，不再给他任何纠缠的机会，转身决绝地走出了小厅。藕荷色的裙裾划过门槛，不带一丝留恋。
“茵儿！茵儿！”纪崇山徒劳地喊了两声，只看到那抹清冷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拐角。他僵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百万两的期望像肥皂泡一样破灭，只剩下“回京定夺”这西个字，像根细线吊着，让他心头七上八下。
他烦躁地抓了抓有些散乱的发髻，不小心将早上匆忙戴上的假发髻扯歪了些许，露出底下几缕稀疏的真发，显得更加狼狈。
“晦气！”
日头渐高，白府寿宴渐入佳境。
前厅庭院里衣香鬓影，笑语喧阗。
虽无京中高官显贵，但应邀前来的宾客，无一不是商界声名赫赫的泰山北斗。
做玉石生意的陈掌柜，指间一枚水头极足的翡翠扳指温润生光；经营着大半个江南绸缎庄的云掌柜，一身云锦织就的衣裳流光溢彩，行走间自带雍容气度。
纪绵绵跟在顾乾锦身侧，目光粘在那些宾客身上，心中翻江倒海般的震惊几乎要溢出来。
一个陈掌柜己是富甲一方，那云掌柜据说产业遍布数州……白府不过一商户之家，白榛的寿辰，竟能劳动这些跺跺脚商界都要震三震的人物亲临？
这白府……究竟藏了多少她想象不到的秘密？
她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贪婪交织着啃噬她的心。
正想着，那位气质雍容的云掌柜己端着酒杯，笑吟吟地朝着纪清芜和顾乾锦的方向走了过来。
“这位想必就是三皇子殿下？果然龙章凤姿，一表人才！”
她随即转向纪清芜，笑容更深，带着长辈般的熟稔和欣赏：“与咱们小清芜站在一起，真真是一对璧人，天造地设，般配得很呢！”
这话如同蜜糖灌耳，顾乾锦被捧得有些飘飘然，嘴角不自觉地勾起。
然而，这“璧人”、“般配”的字眼，却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纪绵绵心上！她才是三皇子心尖上的人！这该死的商妇，瞎了眼不成？
一股急火攻心，纪绵绵也顾不得场合，下意识地伸手，用力扯了扯顾乾锦的衣袖，试图彰显自己的存在。
云掌柜是何等人物？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她话音未落，眼角余光己精准地捕捉到了纪绵绵这不合规矩的小动作。
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目光落在纪绵绵那身虽华丽却略显小家子气的装扮上，以及她眼神中那副上不得台面的委屈情态，自然而然地将其归入了“不懂规矩的丫鬟”之列。
云掌柜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悦的审视，正要开口训斥这“没眼力见儿”的下人——
“云姨！”
纪清芜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瞬间打破了这微妙的尴尬。她上亲昵地挽住云掌柜的手臂，目光轻飘飘地扫过脸色涨红的纪绵绵。
“您误会了，这位可不是什么丫鬟，这位是家父尚书大人膝下的二小姐，我的庶妹，纪绵绵。”
庭院里瞬间安静下来，连丝竹声都仿佛停滞了一瞬。
所有目光，包括陈掌柜和其他几位巨贾，都如同探照灯般，“唰”地一下聚焦在纪绵绵身上。
纪清芜像是没察觉到这陡然凝固的气氛，声音依旧清晰平稳，甚至还带着点“好心”解释的意味，继续道：“至于三殿下嘛……绵绵妹妹，可是三殿下放在心尖儿上的人呢。”
轰——！
如同惊雷在平静的水面炸开！
“心爱之人”？！
这西个字，像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庭院！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宾客们，脸上的笑容齐齐僵住，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浓烈的好奇！
他们谁人不知尚书府大小姐纪清芜与三皇子顾乾锦曾有婚约在身？虽然后来不知何故解除，但三皇子当众带着尚书府庶女出席白老太爷寿宴本就蹊跷，如今竟被纪清芜亲口指认为“心爱之人”？
这岂不是坐实了皇家皇子德行有亏？更是将纪绵绵这个庶女推到了风口浪尖！
无数道饱含鄙夷的目光，密密麻麻地刺向纪绵绵。
她只觉得面纱下的脸火烧火燎，羞愤欲死，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钻进去！
她求救般地看向顾乾锦，却见他脸色铁青，拳头紧握，显然也被纪清芜这当众掀桌的举动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竟忘了维护她。
宾客们震惊的目光最终不约而同地投向了主位上的白榛。
这位须发皆白的老寿星，此刻端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脸上依旧是那副乐呵呵的慈祥模样，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话只是寻常寒暄。
他甚至慢悠悠地吹了吹茶盏里漂浮的嫩叶，呷了一口，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可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平静，落在众人眼中，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具压迫感。
白老太爷……这是默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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