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七月像一块浸了水的海绵，闷热潮湿得让人透不过气。
我站在798艺术区的一间咖啡馆门口，手指不停地绞着裙边。玻璃窗上凝结的水珠滑落，模糊了里面的人影。陈墨坐在靠窗的位置，正低头翻阅一本杂志，白衬衫的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服务生推门时带响风铃，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氤氲的咖啡热气与我相遇。
“刚到？”他合上杂志，示意我对面的座位。
“嗯，刚从出版社面试回来。”我放下包，发现桌上己经摆着一杯冰美式，他居然还记得我的口味。
窗外的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咖啡馆里的冷气吹得我手臂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陈墨推过来一件叠得整齐的薄开衫：“穿上吧，容易感冒。”
那是一件浅灰色的棉麻开衫，带着淡淡的雪松香气。我披上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温热的触感让我的心跳漏了半拍。
“面试怎么样？”
“还行，”我搅动着咖啡里的冰块，“主编说下周一给答复。”
其实主编当场就给了口头offer，但不知为什么，我不想这么快结束这个话题。冰块碰撞杯壁的声音清脆悦耳，像高中时粉笔在黑板上写字的节奏。
“你最近在忙什么？”
“备课。”他推了推眼镜，“下学期要开新课。”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他的侧脸上，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我突然想起高三那年，也是这样炎热的午后，我借口问数学题去办公室找他，其实只是想多看他几眼。
“对了，”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你上次问的参考资料。”
文件夹里是几篇关于文学出版的论文，每页都有他工整的批注。翻到最后一页，夹着一张泛黄的剪报，是我高中时发表在校报上的《写给自己的情书》，边角己经起皱，但保存得很平整。
“这……”我的耳根瞬间烧了起来。
“很珍贵的资料。”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你早期的写作风格。”
咖啡馆里的钢琴曲换了一首，是德彪西的《月光》。我盯着剪报上稚嫩的文字，那些藏在字里行间的心思，此刻赤裸裸地摊在两人之间。
“陈老师！”
“嗯？”
“你还记得高三那年……”我鼓起勇气，“有次我数学考了58分，你留我下来单独辅导吗？”
他的手指在杯沿停顿了一下：“记得。”
“其实那天……”我深吸一口气，“我是故意的。”
咖啡杯里的冰块发出轻微的爆裂声。陈墨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睁大。
“我知道。”
这三个字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我猛地抬头，对上他含笑的双眼。
“你故意做错最后三道大题，”他的声音很轻，“但草稿纸上都是正确答案。”
血液轰地冲上脸颊。原来那些小心思，他全都看在眼里。钢琴曲进入高潮部分，旋律如流水般倾泻而下。
“为什么？”
“因为我是老师。”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这个熟悉的动作让我心头一颤，“有些界限，不能逾越。”
窗外的知了声突然停了，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我望着他眼角的细纹，想起这几年来我们之间那些未寄出的信，未发送的消息，和无数次欲言又止的瞬间。
“现在呢？”我听见自己问。
陈墨的目光落在我的毕业戒指上，银色的指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现在你不再是学生了。”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时光的锁。服务生过来添水，打断了我们之间的沉默。等脚步声远去，他己经恢复了平静的表情。
“白梦蝶的航班是明天几点？”
“下午三点二十。”我着杯壁上的水珠。
“我明天临时有事，就不能一起去接机了，需要安排接送吗？”
“不用！”
对话就这样转向了安全地带。我们聊起白梦蝶的画展，孟瑶的支教生活，甚至讨论起最近上映的电影。就像两条平行线，无限靠近却始终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离开时己是黄昏，夕阳将798的砖墙染成橘红色。陈墨坚持送我回家，我们沿着林荫道慢慢走着，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
路过一家书店时，他突然停下：“等我一下。”
几分钟后他出来，手里拿着一本精装的《世界文学选集》——和高中毕业时送我的一模一样。
“新版，”他递给我，“扉页不一样。”
翻开封面，上面用工整的字迹写着：“给作家苏然然，愿你的文字抵达所有想去的地方。”落款是他的全名和今天的日期。
“谢谢。”我的声音有些发抖，“我会好好珍藏。”
地铁站口，晚风拂过发烫的脸颊。他站在台阶上，身影在夕阳中显得格外挺拔。
“周一入职？”
“嗯。”
“陈墨。”我第一次首呼他的名字，“以后我们会再见面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拂去我肩上的一片槐花瓣。指尖擦过发丝的触感，像羽毛般轻柔。
“我的办公室还在312。”
地铁进站的声音淹没了后续的对话。我挤进拥挤的车厢，隔着玻璃窗看他逐渐变小的身影。手机震动，是他发来的消息：“新版第237页。”
我急忙翻开书，第237页是里尔克的《秋日》：“无家可归的人啊，此刻你终于无比从容。”
诗句旁边有他铅笔写的一行小字：“有些等待，是为了更好的相逢。”
车厢里的灯光忽明忽暗，我抱紧书本，突然很期待明天的机场重逢，不仅是和白梦蝶、孟瑶的，还有和那个站在三尺讲台上，教会我等待的人。
地铁驶入隧道，车窗变成一面模糊的镜子。我望着镜中的自己，嘴角不知何时己经扬起。那些未说出口的话，或许终有一天会找到最合适的时机。而现在，我们都在各自的故事里，慢慢走向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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