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里那抹被苏雨晴捻开的深蓝油渍，如同一个冰冷的问号，烙印在两人心头。柯文柏右臂的感知空洞尚未恢复，一种无形的隔膜悄然横亘在无声的实验室里。就在这时，晴岚轩前厅传来一阵轻微但持续的风铃声，打破了沉寂——不是客人随意拨弄的清脆声响，而是带着一种迟疑的、小心翼翼的触碰。
苏雨晴脱下无尘手套，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灯油那诡异的“无害”触感，快步走向前厅。柯文柏无声地跟在几步之后，像一道融入光线的影子，右臂依旧垂在身侧。
推开工作室通往店堂的门，苏雨晴的目光瞬间被柜台前的景象攫住。
一位中年妇人站在那里，身形单薄得像秋风中最后一片叶子。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指节用力到泛白，透露出内心极度的紧张和不安。她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疲惫纹路，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哀伤，但此刻，这哀伤之上燃烧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希冀。
她的身边，是一架陈旧的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女孩，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瘦弱得惊人。她的身体被柔软的毛毯仔细包裹着，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女孩的头发稀疏枯黄，软软地贴在额角，一双眼睛却异常的大，清澈得如同山涧泉水，此刻正怯生生地、充满好奇地打量着晴岚轩里琳琅满目的古董器物。她的脖子微微歪着，靠在轮椅特制的头枕上，整个人安静得像一尊易碎的琉璃娃娃。她是小圆。
妇人看到苏雨晴出来，嘴唇哆嗦了几下，似乎想说话，却没能发出声音。她只是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眼眶迅速泛红。
“您好？”苏雨晴放轻了声音，走上前。
“苏…苏老板？”妇人的声音细弱发颤，带着浓重的乡音，“我…我叫陈芳，是小圆的妈妈。我们…我们是李教授介绍来的。”她提到李教授的名字，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李教授？”苏雨晴有些意外，随即了然。李教授是文物界的泰斗，也是少数知道晴岚轩真正底蕴的人之一。
陈芳用力点头，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她慌忙用手背去擦，声音哽咽：“李教授说…说您这里能修老物件，有本事…还说您…心善。”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颤抖着手从随身一个磨损得厉害的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扁平的木盒，约莫巴掌大小。木质是深沉的紫檀，但表面布满了细密的裂纹和岁月的蚀痕，边角处有明显的磕碰缺损，盒盖上原本精美的螺钿镶嵌花卉图案也己剥落了大半，只留下模糊的轮廓和零星的彩贝碎片。盒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药材和陈木的奇异气味。
“这是…这是小圆她太姥姥传下来的老物件，说是以前装止痛药丸的盒子。”陈芳将盒子轻轻放在柜台上，仿佛捧着稀世珍宝，“小圆病了以后，就一首把它当宝贝收着，说里面有‘不痛的魔法’……”她的声音再次哽住，看向轮椅上的女儿，眼神里是无尽的心碎。
小圆似乎感应到母亲的目光，微微转动清澈的大眼睛，看向苏雨晴，嘴角努力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脆弱的弧度，像是在微笑。她的眼神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孩童般纯净的期待。
“苏老板，求求您，”陈芳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帮我们修好它吧。小圆…小圆她最喜欢这个盒子了。看着它…她好像能好受一点点……”她的请求卑微到尘埃里，似乎修复这个盒子，是此刻唯一能给予女儿微弱慰藉的事情。
苏雨晴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看着小圆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大眼睛，看着陈芳脸上被生活重担和女儿病痛碾磨出的深刻绝望，实验室里那瓶深蓝的邪物带来的冰冷感似乎被眼前活生生的悲怆冲淡了。她伸出手，指尖轻柔地拂过那个残破的唐代药盒，感受着紫檀木温润又沧桑的质地。
“好，”她的声音温和而坚定，“我会尽力修好它。”
陈芳闻言，紧绷的肩膀瞬间垮塌下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不住地鞠躬道谢：“谢谢…谢谢苏老板…您是大好人…”
就在这时，小圆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嘴唇。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气音，需要屏息凝神才能听清。
“姐…姐……”她清澈的大眼睛望着苏雨晴，里面没有祈求，只有一种孩童分享秘密般的纯真渴望，“妈妈……抱小圆……很痛……”她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每一个字都吐得缓慢而清晰，“小圆……想……不痛地……抱抱妈妈……一次……就好……”
这简单到近乎卑微的愿望，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刺穿了苏雨晴的心脏。不痛地抱抱妈妈一次——这正是燃魂灯油对那些绝望之人承诺的“无痛套餐”的核心诱惑！小圆清澈的眼神背后，是对解脱身体酷刑最本能的渴望。
苏雨晴的指尖瞬间冰凉，她甚至能感觉到身后柯文柏投来的、骤然变得锐利的目光。实验室里那瓶深蓝的邪物，那被抹开却对她无效的油渍，柯文柏失去知觉的手臂……这一切冰冷的现实，与眼前女孩纯真的愿望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小圆……”苏雨晴喉咙发紧，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她无法答应，那灯油是吞噬灵魂的毒药。可她更无法残忍地戳破一个濒死孩子最后的幻想泡泡。
“那个‘药’……”陈芳却像是被女儿的话瞬间点醒，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光芒。她显然从某些隐秘渠道，听闻了关于“无痛”的传说。她急切地向前一步，双手颤抖着似乎想抓住苏雨晴的衣袖，又在半途生生忍住，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变形，“苏老板！您…您是不是有那种…那种能让人不痛的‘药’？求求您！求求您给一点！只要一点点！让小圆…让小圆能好好抱我一次！就一次！我什么都愿意给！我这条命都可以拿去换！”她的眼泪决堤般涌出，绝望的哀求在寂静的店堂里回荡。
“不行。”一个冰冷、斩钉截铁的声音从苏雨晴身后响起，如同铁块砸在冰面上。
柯文柏上前一步，身形并未完全挡住苏雨晴，却像一堵无形的墙隔开了陈芳那绝望的靠近。他垂着无知无觉的右臂，脸色在店堂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冷硬，眼神锐利如刀锋，首刺陈芳眼底那狂热的火焰。
“那不是药，”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残酷，“是毒。它会吃人。”他的目光扫过轮椅上的小圆，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澜，但转瞬即逝，只剩下冰冷的警告，“抱一次，代价可能是她的命。或者更糟。”他想到了赵总在蓝焰中空洞的微笑。
陈芳被这冰冷的眼神和话语钉在原地，脸上狂热的希冀瞬间冻结、碎裂，只剩下更深的灰败和绝望。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晃了晃，仿佛随时会倒下。
苏雨晴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理解柯文柏的冷酷是基于对灯油邪异本质的认知，是为了阻止更大的悲剧。但看着陈芳瞬间熄灭的眼神和小圆依旧懵懂清澈的双眸，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恸几乎将她淹没。
“陈阿姨，”苏雨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努力维持着平稳，“您别急。药盒我一定尽快修好。至于小圆的愿望……”她顿了顿，艰难地选择着措辞，“会有别的办法的。相信我。”她无法承诺，只能给予一个渺茫的希望。
陈芳失魂落魄地点点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她不再看柯文柏，只是默默地推着小圆的轮椅，转身缓缓地向店门外走去。夕阳的余晖将她们单薄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青石板路上，沉重得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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