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颂,”秦红棉放下碗,忽然开口,打破了屋内的沉寂,刀锋映着她锐利的目光,
“你费尽心思,一路之上,便是要让我看到这些?” 她意指那些“不经意”的关怀与手段。
段颂翻动书页的手指微微一顿,并未抬头,声音带着夜色的低沉:“秦姨多虑了。同行一途,不过是各取所需。秦姨助我做事,我……也盼秦姨此行顺遂,莫为旧伤或宵小所扰。”
他顿了顿,终于抬眼看向秦红棉,昏黄的光线柔和了他过于锋利的轮廓,也清晰地映照出他眼底深重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空洞的苍凉。
“至于其他……身世也好,恩怨也罢,不过是命运强加的枷锁。秦姨眼中的段正淳之子也好,段延庆之子也罢,于我而言,并无分别。我……只是段颂。”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千帆过尽的倦怠感。
那份苍凉,毫无遮掩地流露出来,与他平日里的深沉内敛截然不同,仿佛在这一刻卸下了所有心防。
秦红棉握着刀柄的手指骤然收紧。
甘宝宝信中泣血般的描述瞬间涌入脑海——天龙寺外血雨腥风,生母刀白凤为复仇委身垂死的“化子”段延庆……
这孩子从出生起,便背负着生父是“恶贯满盈”的魔头、养父是风流薄幸的王爷的沉重枷锁!
他如何挣扎于这扭曲的血脉之间?如何在发现自己身世之后面对世人所有的目光?
那份疲惫与苍凉,此刻竟有了沉重无比的注脚。
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尖锐的疼。
这疼并非源于对段正淳的恨意转移,而是纯粹对一个在命运漩涡中挣扎得太久、背负得太重的年轻生命的……
怜悯。这怜悯来得如此汹涌,瞬间冲垮了她心中那道名为“迁怒”的堤坝。
“你……”秦红棉喉头有些发紧,素来冷硬的声音竟带上了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
“年纪不大,心思倒是重得很。” 她移开目光,重新落在手中的修罗刀上,却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心无旁骛地擦拭。
刀光冷冽,映着她眼中翻腾的复杂情绪:审视、困惑、探究,以及那悄然弥漫、再也无法忽视的怜惜。
“秦姨,”段颂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他己合上书册,目光平静地望过来,带着一丝征询的意味,
“前方岔路,一条官道略远但平坦,一条山径险峻却可省一日路程。秦姨旧伤初稳,不若……”
“走山径。”秦红棉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赌气的意味,仿佛要证明什么,
“区区山路,还难不倒我修罗刀!” 她猛地收刀入鞘,动作干脆利落,发出一声清越的铮鸣。
段颂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带着些许倔强的光芒,微微颔首:“好,依秦姨。”
他起身吹熄油灯,室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星光照出他走向床榻的轮廓。
黑暗中,秦红棉却久久未能成眠。她睁着眼,望着低矮破旧的屋顶。段颂那句带着无尽苍凉的“我只是段颂”,反复在她耳边回响。
那些“润物无声”的关怀——藤蔓的牵引、恰到好处的药囊、西两拨千斤的解围、对弱小者的温和……一幕幕在黑暗中清晰浮现。
这少年身上矛盾重重:虚弱与坚韧并存,深沉与苍凉交织,智计百出却又似乎倦怠于尘世纷扰。
甘宝宝信中那痛彻心扉的倾诉,此刻仿佛也染上了新的色彩。她开始真正地好奇,这谜一样的少年,究竟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是如何让心如死灰、只知仇恨段正淳的师妹,甘愿抛却一切,义无反顾地移情于他,甚至不惜要赔上自己?
山路崎岖,林深叶茂。秦红棉策马走在前面,心中却不再是最初的冰冷排斥,而是被一种复杂的、亟待探寻的欲望所充斥。
她想知道答案,迫切地想知道。这念头一旦滋生,便如藤蔓般疯狂缠绕,让身后那少年沉默的身影,在她心中投下越来越浓重的、难以言喻的影子。
嵩山巍峨的轮廓,终于在数日跋涉后,遥遥在望。
层峦叠嶂,在暮色中勾勒出铁灰色的雄浑轮廓,如同沉默的巨人。连日奔波积累的疲惫,如同冰冷的铅块,沉沉坠在秦红棉的西肢百骸。
然而,比身体更沉重的是她的心绪。
前方山路愈发陡峭,怪石嶙峋,古木参天,将最后一点天光也遮蔽得严严实实。
寒意从潮湿的石壁和脚下的腐叶中丝丝缕缕渗出,无孔不入。
秦红棉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衣襟,小腹深处那股沉寂了一日的阴寒旧痛,如同被这森冷环境唤醒的毒蛇,又开始不安地扭动起来。
她暗自咬牙,催动内力压制,额角再次渗出细密的冷汗,握着缰绳的手也微微发紧。
段颂的马落后她半个身位。他并未回头,仿佛对身后的细微变化毫无察觉。
然而,就在秦红棉体内寒气翻涌、眉头越蹙越紧的刹那,一股温和而精纯的暖流,如同春日解冻的溪水,无声无息地自身后蔓延过来。
那暖流并不霸道,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轻柔地拂过她的背脊,所过之处,那钻入骨髓的阴寒竟像是遇到了克星,不甘地退缩了几分,连带着丹田气海都仿佛被注入了一丝微弱却坚韧的生机。
秦红棉猛地勒住缰绳,惊疑地回头。只见段颂依旧目视前方,面色苍白如旧,只是那修长的手指正极其自然地搭在他自己的马鞍前桥上,指尖似乎萦绕着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淡淡白芒——那是内力外放的迹象!
他竟在自身真气耗损如此严重的情况下,还分出如此精纯温和的一股北冥真气,只为替她驱散侵入体内的寒气?
“你……”秦红棉喉头一哽,想斥责他不知轻重,想质问他又在耍什么心机,可话到嘴边,看着他那专注前路、仿佛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小事的侧脸,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暖意如同无形的屏障,将她与周遭的森冷隔绝开来,舒适得让她几乎想要喟叹。这感觉……太过诡异,也太过……贴心。
贴心到让她这习惯了刀光剑影、独自舔舐伤痛的修罗刀,感到一种陌生的、几乎令她心慌的熨帖。
“山间阴寒湿重,旧伤易被引动。”段颂的声音平静地响起,依旧没有看她,
“秦姨不必在意,些许真气,于我无碍,能省些路上麻烦也是好的。”
他轻描淡写,将这份耗费心力的“关照”说成了最务实的选择。
秦红棉沉默了。她扭回头,策马继续前行。这一次,她没有再刻意拉开距离。
那缕持续不断传来的、温和如春阳的北冥真气,像一只无形的手,稳稳地托住了她体内翻腾的寒痛,也悄然抚平了她心中最后一点因被“看穿”和“照顾”而产生的抗拒。
夜色渐浓,山路崎岖难行,唯有那身后传来的、微弱却恒定的暖意,成了这黑暗冰冷旅途中唯一的依凭。
修罗刀冷硬的心防,在这无声的浸润下,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从未有过的光。
夜宿山间一处简陋的野店。房间狭小,陈设粗陋,一灯如豆,在墙壁上投下两人摇晃的巨大影子。
秦红棉草草用过店家送来的粗粝饭食,盘膝坐在硬板床上,继续以自身内力调息,试图彻底压下那该死的旧伤。
段颂则在靠窗的旧桌旁坐下,就着昏暗的灯光,从随身行囊中取出几样东西:一块干净的布巾,一个小小的瓷瓶,还有一包不知何时准备好的草药粉末。
他动作从容,先是将布巾在木盆的清水里浸湿、拧干,然后拔开瓷瓶的塞子,倒出一些带着淡淡甜腥气的褐色药粉在湿布上。
接着,他又打开那包草药粉,小心地撒了薄薄一层上去,两种药粉混合,散发出一种奇特的、略带辛辣的草木清香。
做完这一切,他端着那块处理好的湿布,走到秦红棉床前。
“秦姨,”他声音低沉,“寒湿入骨,单靠内力压制,终究伤及根本。此药粉以三七活血、透骨草祛风为主,辅以少许赤芍通络。湿布热敷,药力可循毛孔透入,或能缓解一二。”
他将那散发着药气的湿布递到秦红棉面前,语气依旧平淡,带着一种医者交代病患般的自然,却又蕴含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坚持。
秦红棉睁开眼,看着眼前那块氤氲着热气的药布,又看看段颂平静无波的脸。他连这都备好了?
他究竟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做了多少准备?这细致入微的周到,远超一个“同行者”的分际,甚至……远超一个“晚辈”的关切。
一股强烈的情绪冲击着她——是震惊于他的未卜先知?是恼火于他再次洞悉自己的脆弱?还是……一丝连她自己都羞于承认的、被妥帖照顾后的动容?
她沉默地接过药布。入手温热,恰到好处的热度透过掌心传来,那混合的药气钻入鼻端,竟真的让她郁结的经脉感到一丝舒泰的松动。
她没有道谢,只是依言将药布覆在小腹旧伤的位置。温热的药力丝丝缕缕渗入肌肤,如同无数细小的暖流,温柔地冲刷着那盘踞多年的阴寒堡垒,带来一种近乎酸麻的舒适感。
她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阴影,紧抿的唇线终于彻底松弛下来,脸上冰封般的冷硬线条,在药力的熨帖下,柔和得近乎脆弱。
段颂见她敷上药布,便不再多言,转身回到窗边桌前,静静坐下,拿起那本薄册继续翻阅。室内只剩下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秦红棉逐渐变得悠长平稳的呼吸声。
一种奇异的、安宁的静谧在狭小的空间里流淌。秦红棉感受着腹部持续的暖意,听着不远处那少年几乎微不可闻的翻书声,心头那根紧绷了二十年的、名为“段正淳及其所有相关”的弦,第一次,在无人拨动的情况下,自己松弛了下来。
她不再去想师妹的“背叛”,不再去想段颂的“心机”,此刻,只有这温热的药布和这难得的宁静是真实的。
一种久违的、近乎倦怠的放松感,如同温暖的潮水,悄然将她包裹。
接下来的两日行程,秦红棉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她不再刻意走在前面,与段颂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却又心照不宣的默契距离。
她的话依旧不多,但看向段颂的目光里,审视依旧,却少了许多冰碴,多了几分复杂难言的探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当段颂在路过一处小镇时,勒马停在一家不起眼的蜜饯铺子前,片刻后带回一小包油纸裹着的、晶莹剔透的蜜渍梅子递给她时,秦红棉也只是微微一愣,便默默接了过去。
“记得秦姨似乎……偏好此物。”段颂只淡淡说了一句,仿佛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秦红棉捏起一颗梅子放入口中。熟悉的酸甜滋味在舌尖化开,带着童年模糊记忆里的暖意。
他竟然连这个也知道?是师妹告诉他的?还是……他细致入微的观察?
她咀嚼着梅肉,酸甜的汁液滑入喉中,那滋味竟比记忆中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熨帖。
她没有问,段颂也没有解释。有些事,似乎己经无需言语。
距离嵩山脚下一处名为“玉皇庙”的集镇还有半日路程时,天色骤变。
浓重的乌云如同打翻的墨汁,瞬间吞噬了正午的天光,狂风卷起尘土枯叶,发出凄厉的呜咽,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顷刻间便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
“快走!前面有处山崖可暂避!”段颂的声音穿透风雨,带着一丝难得的急促。
他当先策马冲向不远处一片突出山壁形成的天然崖窟。
秦红棉紧随其后。两人刚冲入崖窟,将马匹拴在避风的角落,外面的暴雨便如同天河倒灌,倾泻而下,瞬间将天地笼罩在一片混沌的轰鸣之中。
崖窟不深,风雨裹挟着湿冷的寒气不断倒灌进来,温度骤降。
秦红棉衣衫半湿,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她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运转内力驱寒,但风雨太大,寒气无孔不入,那刚刚被药布压制下去的旧痛又有抬头之势,让她脸色微微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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