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臭潮湿的空气，像是黏稠的软体动物，包裹着每一个人的皮肤。
头顶的石壁不时有冰冷的水珠滴落，砸在肩上，渗入衣领，带走身上本就不多的热气。
莉莉在队伍中央撑起一个光球，驱散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却驱不散这弥漫在空气中腐臭味。
里昂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没过脚踝的污水里，他那身原本还算体面的旧贵族服饰，此刻早己被污泥和秽水浸透，狼狈地贴在瘦弱的身体上。
有好几次，他脚下打滑，差点摔倒在肮脏的积水中，但他都咬着牙稳住了身形，怀里的眼球被他护得紧紧的，没有沾上一滴污水。
这位在王宫深处长大的王子，一生中从未想象过，自己城市的基石之下，还存在着这样一个被光明遗忘的世界。
不过他的脸上，没有嫌恶，也没有抱怨。
那双蔚蓝的眼睛，在光球的映照下，反而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专注。
巴顿骑士和他手下的七名禁卫军，则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他们是国王的盾牌，习惯了在宽敞明亮的宫殿里列队巡逻，而不是在这种狭窄、压抑的地下水道里摸索前行，让他们感觉自己的阴沟里的蟑螂或者老鼠。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一名年轻的禁卫军忍不住低声问。
他的声音在幽长的通道里，带起了空洞的回响。
骑士长的独眼扫过他，没有斥责，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这个迷宫般的地下世界，岔路多得让人头皮发麻。
夏千雪走在队伍前面，手里拿着一柄短剑，随时警惕着可能出现的危险。
她试图记住走过的每一个拐角，每一处标记，但在这种大同小异的环境里，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唯有洛辰，走在最前方，脚步平稳，没有丝毫迟疑。
他仿佛不是在污水横流的废弃水道里行走，而是在自家的后花园里散步。
他不需要地图，也不需要记忆。
整个城市的地下脉络，在【万物律动】的感知中如此清晰明了。
“左边。”
在一个三岔路口，洛辰忽然停下脚步，指向一条看起来更加狭窄的通道。
“那条路……看起来快要塌了。”风灵从队伍后方探出头。
“塌不了。”洛辰的回答简单明了，“另一边有东西，我们不想见到它。”
虽然不解，但出于对洛辰能力的绝对信任，夏千雪还是第一个带头走了进去。
事实证明洛辰是对的。
他们刚刚离开那个路口，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繁杂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好像有一群肮脏的小动物，从他们原本要走的那条路上爬了过去。
众人心中一凛，看向洛辰的背影时，敬畏又加深了一分。
就这样，在洛辰的带领下，他们七拐八绕，避开了一处处危险的塌方区域和不怀好意的地下生物，逐渐深入了这片不为人知的城市之底。
不知过了多久，洛辰再次停下了脚步。
“前面有人。”
他的话音刚落，队伍里所有人都立刻绷紧了身体，握住了武器。
“很多人。”洛辰补充了一句，“这里是他们的地盘。”
他话语中的“他们”，指的显然不是王宫里的任何一方势力。
莉莉下意识地将光球的光芒调暗了一些。
在前方的黑暗中，开始有点点昏黄的火光亮起，伴随着压低了的交谈声和金属碰撞的细微声响。
一个地下集市，或者说，一个黑市。
“什么人！”
一声沙哑的喝问，从前方的黑暗中传来。
紧接着，十几个衣衫褴褛、手持各式粗陋武器的男人，从通道两侧的阴影里钻了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这些人眼神警惕而凶狠，身上带着一股子常年不见天日所特有的阴冷气息，像是生活在下水道里的灰色老鼠。
巴顿骑士立刻将里昂护在身后，他仅剩的独眼怒视着对方，属于王家禁卫军统领的气势勃然迸发。
“放肆！你们知道眼前的是谁吗！”
然而，他这套在王宫里足以让任何人俯首的威严，在这里却完全不起作用。
为首的那个男人，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他上下打量着巴顿和他的禁卫军，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
“我管你们是谁。穿得人模狗样的，跑到我们‘灰鼠’的地盘来，是想把脑袋和钱包都留在这儿吗？这铠甲弄得挺真实的，但是老哥，哈，皇家骑士老爷们怎么会来这里？你造假也不造得更有常识一点？真是愚蠢！”
“灰鼠？”夏千雪的眉头微蹙，她听说过这个名字。
王都最大的地下情报贩子和盗贼组织，盘踞在城市的阴影之中，像真正的老鼠一样，无孔不入，却又极难捕捉。
没想到，他们的老巢竟然在这里。
“跟他们废什么话！”一名禁卫军血气方刚，举起了手中的长剑，“一群臭水沟里的虫子，也敢拦路！”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刀疤脸的眼神变得危险起来，他身后的那些“灰鼠”们，也都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发出不怀好意的低笑。
一场血战，似乎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洛辰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那名最先叫嚣的禁卫军，只觉得手腕一麻，那柄跟随他多年的长剑，竟然不受控制地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掉进了旁边的污水里，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
所有人都愣住了。
禁卫军自己更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趁着这短暂的僵持，洛辰平静的声音在里昂耳边响起。
“王子殿下，你的第一批臣民，就在眼前。”
里昂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看着眼前这些凶神恶煞的“灰鼠”，又看了看自己怀里那颗冰冷的眼球。
朋友教给他的，是王者的知识和气度。
但朋友没有教过他，当王者面对一群根本不承认你身份的“臣民”时，该怎么做。
他深吸一口气，从巴顿骑士的身后，慢慢走了出来。
“我，是里昂·冯·奥斯汀，西王子。”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但尾音还是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
刀疤脸愣了一下，随即和身边的同伴们一起，爆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
“王子？哈哈哈！弟兄们，我听到了什么？一个王子跑到咱们这臭水沟里来了！”
“小子，你是不是脑子被门夹了？现在上面，你的两个哥哥正打得头破血流，争着当国王呢。你这个没人听过名字的西王子，跑到我们这儿来宣布身份？你怎么想的？”
羞辱的言语，让里昂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巴顿骑士气得浑身发抖，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夏千雪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对他摇了摇头。
在这里动武，是下下之策。
里昂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
他想起了父王的威严，想起了朋友的教导，但这些在眼前赤裸裸的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忽然明白了。
王权，不是靠血脉来宣告的。
是靠力量，是靠利益，是靠……让别人相信你。
他抬起头，那双蔚蓝的眼睛，首视着刀疤脸。
“王位，我当然会去拿回来。但我来这里，不是以王子的身份命令你们，而是以一个合作者的身份，和你们的首领谈一笔交易。”
他的语气变了，不再是模仿来的庄重，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坦诚。
刀疤脸的笑声停了下来，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突然变得不一样的小鬼。
“交易？你能给我们什么？金币？珠宝？看你这副穷酸样，恐怕连自己都养不活吧。”
“我给不了你们金币。”里昂摇了摇头，他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但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承诺。”
“当整个王国都沐浴在阳光下时，总有一些地方是阳光照不到的阴影。”
“我承诺，在我成为国王之后，‘灰鼠’将不再是生活在下水道里的老鼠，而是守护这座城市阴影的守夜人。”
“我会按照情报、功绩等贡献来发放对应的薪水，你们出门，无须再遮遮掩掩！你们的功绩，将被刻在国王的功劳簿上，而不是通缉令上！”
这番话，让所有“灰鼠”的成员都安静了下来。
他们面面相觑，眼神里流露出怀疑、不屑，但更多的，是一种连他们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动容。
是守夜人，而不是老鼠……
刻在功劳本上，而非通缉令……
这是一个从未有人对他们许诺过的未来。
刀疤脸沉默了片刻，冷哼一声：“空口白牙的承诺，谁都会说。小子，你凭什么让我们相信你？”
“凭我们。”
夏千雪上前一步，亮出了自己腰间的佣兵徽章。
那枚雕刻着凛冬之花的徽章，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凛冬之刃】。
刀疤脸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个名字，在王都的黑白两道，无人不知。
王国最强的佣兵团，竟然会效忠于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西王子？
这让里昂那番看似天方夜谭的承诺，瞬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分量。
刀疤脸的表情，第一次变得凝重起来。
他还在犹豫，还在权衡。
就在这时，洛辰忽然开口了。
“你左边第三个口袋里，那包用油纸包着的草药是假的，救不了你任何人的命。”
刀疤脸的身体，如同被闪电击中一般，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口袋，脸上血色尽褪，那双凶狠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恐惧。
这件事，是他最大的秘密！
他的女儿患了急病，高烧不退，他花光了所有积蓄，才从一个黑市炼金术士那里买来了这包所谓的“特效药”，正准备回去给她服下。
眼前这个人，是怎么知道的？
洛辰平静地继续说，“我们的队伍里，有光明系的魔法师。现在带我们去见你们的首领，病人说不定还有救。”
刀疤脸看着洛辰那双幽暗得看不见底的瞳孔，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
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
“……跟我来。”
他转过身，带着众人，向巢穴深处走去。
里昂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己经被冷汗湿透。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洛辰，心中充满了感激与困惑。
这个人，似乎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用最不可思议的方式，解决最棘手的难题。
穿过几条戒备森严的通道，他们来到了一处宽阔的地下空间。
这里，就是“灰鼠”真正的巢穴。
无数人在其中穿行，交易着情报和赃物，形成了一个秩序井然，却又充满了混乱与活力的地下社会。
里昂看着眼前这片景象，内心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是何等的复杂与真实。
成为王，不仅仅是坐上那个冰冷的王座。
更是要为所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无论是阳光下的，还是阴影里的，都找到一条活下去的路。
说来也有趣，他的第一道命令，不是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发出，而是在这肮脏潮湿的地下。
不是对骑士，也不是对大臣。
而是对一群老鼠。
他知道，自己的成王之路，从这一刻，才算真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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