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的秋天，是泼洒了金与红的巨大毡毯。
格桑花在辽阔的原野上燃烧，一首蔓延到天际线，与湛蓝高远的天空相接。
风过时，花浪翻滚，送来清冽的草香和泥土的芬芳。红川城褪去了战时紧绷的肃杀，在秋阳下舒展着筋骨，炊烟袅袅，人声鼎沸，透着一种扎实安稳的暖意。
城郊新垦的田亩，阡陌纵横。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腰，在阳光下泛着的金浪。几架改良过的水车在清澈的溪流边吱呀呀转动，清冽的水流被引入新挖的沟渠，欢快地奔向干渴的田地。田埂上，穿着结实粗布衣裳的农人们正忙着收割，黝黑的脸上淌着汗，却洋溢着满足的笑意。远处山坡上，成群的牛羊如同散落的珍珠，牧人的长调悠扬地飘荡在风中。
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沿着田埂缓缓行驶。车帘掀起一角，露出楚乔沉静的侧脸。她穿着月白色的棉布衣裙，长发松松挽了个髻，簪着一支素银簪子，少了几分王妃的华贵，多了几分融入乡野的温婉。她目光专注地掠过田间地头，落在那些挥汗如雨的农人身上，落在那些堆积如山的金黄麦垛上，落在远处水车旁嬉戏的孩童清脆的笑声中。
“今年的收成，看着比去年还要好上几分。” 楚乔放下车帘，对身旁闭目养神的燕洵说道。他亦是一身深青色的常服，靠坐在软垫上，眉宇间有着处理政务后的淡淡倦意，但神情却是松弛平和的。
燕洵闻言睁开眼，深邃的眼底漾开一丝暖意。他顺着楚乔方才望去的方向，也看了一眼那丰收的景象，唇角微扬：“均田令下去，有了自己的地，舍得下力气，也懂得精耕细作。再加上阿楚你从青山院藏书里翻出的那些农书，还有改良的水车……人心齐了，地自然不欺人。” 他伸出手，很自然地握住楚乔放在膝上的手。她的手并不细腻，指腹有着常年握剑和缰绳留下的薄茧，温凉而有力。
“是燕北的子民争气。” 楚乔回握他，指尖轻轻拂过他掌心因握刀留下的硬茧，声音轻柔，“看到他们脸上的笑，比什么王令都让人踏实。”
马车驶过一片繁忙的打谷场。新收的麦粒在巨大的木锨下扬起，落下，金灿灿一片。空气里弥漫着新麦特有的、干燥而温暖的甜香。几个半大的孩子挎着篮子，在散落的麦穗间仔细地拾捡着，小脸晒得红扑扑的。
“阿爹说，捡回去磨成粉，过年就能吃上白面馍馍了！”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大声对同伴说着，声音里满是憧憬。
楚乔和燕洵相视一笑。这最朴素的愿望，曾经是无数燕北人遥不可及的奢望。如今，正在这片饱经风霜的土地上，一点点变成现实。
“停车。” 燕洵忽然道。
马车在田埂边停稳。燕洵拉着楚乔下了车，没有侍卫跟随，如同最寻常的夫妻。他走到那个拾麦穗的小男孩面前，蹲下身，平视着他晶亮的眼睛：“小家伙，捡了多少了？”
小男孩有些怯生生地看着眼前气度不凡的陌生人，又看看旁边清丽温柔的楚乔，小声道：“快……快半篮子了。”
“好样的！” 燕洵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两颗用油纸包着的、来自西域的甜腻奶糖，塞进小男孩手里，“奖励你的勤快。告诉阿爹，好好种地，日子会越来越甜。”
小男孩攥着那从未见过的、散发着香气的糖，眼睛瞪得溜圆，随即咧开嘴，露出缺了门牙的笑容，用力点头：“嗯！谢谢……谢谢老爷！”
看着小男孩欢天喜地跑开的背影，燕洵站起身，眼底的笑意更深。他侧头看向楚乔：“小时候在燕北，最盼着秋收后阿娘给的一块麦芽糖。”
楚乔莞尔，望着远处连绵的金色麦浪和点缀其间的忙碌身影，轻声道：“现在，整个燕北都是甜的。”
夕阳熔金，将红川城巍峨的城墙镀上一层温暖的橘红。
王宫深处，灯火通明的书房内，气氛却有些凝滞。几位负责盐铁专卖的官员垂手而立，额角隐有汗意。案几上摊着几份账册和诉状。
“王上，王妃，” 为首的官员硬着头皮回禀，“朔方城几个大盐商，私下串联，囤积居奇，哄抬盐价，还……还暗中贿赂了当地负责平价售盐的粮官……证据确凿。下官己将那粮官拿下，只是那些盐商……背后似有旧贵族的影子，在地方盘根错节……”
燕洵靠在椅背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渐渐凝聚起风暴来临前的冰寒。废除奴籍、均田令、盐铁官营……每一条新政，都是在剜旧势力的肉。他们不敢明着对抗王庭，便在这些关乎民生的命脉上使绊子！盐，百姓一日不可或缺之物，竟成了他们敛财和挑衅的工具！
“背后是谁？” 燕洵的声音不高，却冷得像冰锥，刺得那官员一哆嗦。
“是……是原朔方城主薄，赫连氏的旁支，赫连章。此人虽无实职，但在朔方经营多年，门生故旧众多……”
“赫连章？” 燕洵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眼中杀机毕露，“本王记得，均田令推行时，就是他家的管事，带头阻挠丈量，打伤分田的吏员？看来，是本王上次的板子，打得太轻了！”
他猛地站起身，玄色常服无风自动，一股久违的、属于战场杀伐的凛冽气势瞬间充斥了整个书房！官员们吓得大气不敢出。
“传令！” 燕洵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着督察司即刻赶赴朔方！涉案盐商，家产全部抄没，主犯打入死牢！勾结盐商的粮官，斩立决！悬首朔方城门示众！”
“至于那个赫连章……” 燕洵眼中寒光一闪，“给本王‘请’到红川来！本王倒要看看，他赫连家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雷霆手段！铁血无情！书房内的空气仿佛都被冻结了。官员们噤若寒蝉，领命退下，脚步都有些虚浮。
书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那令人窒息的杀伐之气也随之消散。
燕洵依旧站在原地，胸膛微微起伏，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未散的戾气。他闭了闭眼，试图压下翻腾的怒火。他知道自己刚才的样子有多可怕，像一头被激怒的、随时会撕碎猎物的狼王。
就在这时，一双微凉而柔软的手，轻轻按上了他的太阳穴。力道适中，指尖带着熟悉的薄茧，不急不缓地揉按着。一股清雅的、带着淡淡药草香的气息萦绕在鼻尖。
是楚乔。
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他身后，用从青山院学来的推拿手法，为他缓解因震怒和思虑过度而隐隐作痛的神经。她的动作很轻，很柔，带着一种无声的抚慰和力量。
燕洵紧绷的身体，在那温柔的力道下，一点点放松下来。他向后靠去，将后脑勺轻轻抵在楚乔温暖的小腹上，长长地、缓缓地吁出一口浊气。那些翻腾的杀意和冰冷的权谋算计，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
“吓到你了？” 他闭着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
“没有。” 楚乔的声音平静如水，指尖的力道依旧平稳，“乱世用重典。盐价关乎民生根本，那些人敢在这上面伸手，死有余辜。” 她的立场清晰而坚定。
燕洵握住她放在自己太阳穴上的手，拉到唇边，轻轻吻了吻她的手背。那上面有剑茧，有握缰绳的痕迹，也有帮他批阅奏章时沾染的墨香。“我只是……不想让这些腌臜事，污了你的眼，扰了我们好不容易得来的清净。”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歉疚和不易察觉的脆弱。
楚乔任由他握着手，另一只手依旧温柔地为他按揉着紧绷的额角。“这红川城的安宁，这燕北的‘甜’，本就是你我一手打出来、守出来的。有光的地方，影子自然更深。只要我们在一天，就不会让这影子吞噬了光。” 她的话语如同磐石，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嗯。” 燕洵低低应了一声，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书房内烛火跳跃，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很长。窗外的秋虫低鸣，更衬得室内一片静谧温馨。所有的杀伐与喧嚣，都被隔绝在外。这一刻，只有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楚乔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她微微蹙起秀眉，指尖无意识地搭上了燕洵的手腕脉搏处。
燕洵察觉到她的异样，睁开眼，带着询问看向她：“怎么了？”
楚乔没有立刻回答，神情专注，指尖下的脉搏跳动沉稳有力，但……似乎又有些不同？她凝神细察，那滑动的脉象，如同滚珠走盘，往来流利……她屏住呼吸，又仔细探了探自己另一只手的脉。
时间仿佛凝滞了片刻。
燕洵的心莫名提了起来，看着她越来越亮的眼眸和唇角抑制不住扬起的弧度，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阿楚？” 他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楚乔缓缓抬起头，那双清亮如寒潭星子的眼眸，此刻盛满了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的温柔水光，亮得惊人。她看着燕洵瞬间变得紧张而期待的脸，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巨大的幸福稳稳接住。
她拉着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上，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重逾千钧：
“燕洵……”
“这里……”
“好像有我们的……小苍狼……或者……小凤凰了。”
轰——！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暖流，瞬间冲垮了燕洵所有的理智！他猛地站起身，一把将楚乔紧紧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真的？！阿楚！真的吗？！” 他捧起楚乔的脸，急切地追问，眼中是纯粹的、如同孩童般的狂喜光芒，哪里还有半分方才君临天下的冰冷威严。
楚乔被他抱得有些喘不过气，却忍不住笑出声来，用力点头，眼中也闪烁着幸福的泪光：“嗯！脉象不会错！日子还浅，但……应该不会错！”
“太好了！太好了！阿楚！” 燕洵激动得语无伦次，他小心翼翼地松开楚乔，却又忍不住再次将她紧紧抱住，珍重地在她的发顶、额头落下无数个细密而滚烫的吻。“我们有孩子了！我们的孩子！”
巨大的喜悦如同烟花，在两人心中轰然炸开！
所有的权谋、所有的争斗、所有前世今生的血泪与沉重，在这一刻都被这新生命到来的纯粹喜悦彻底冲散！
这是他们浴血重生、携手并肩后，命运给予的最珍贵的馈赠！
两人并肩躺在厚实柔软的草地上，看着巨大的、燃烧般的落日一点点沉入远方的雪山之后，将天空渲染成瑰丽的橘红与深紫。
归巢的飞鸟划过天际，留下悠长的鸣叫。
“阿楚，” 燕洵侧过身，单手支着头，另一只手轻轻缠绕着楚乔散落在草地上的发丝。冰蓝色的眼眸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邃温柔，里面清晰地映着楚乔的影子。“在想什么？”
楚乔望着绚烂的天空，唇边带着宁静的笑意：“在想……真好啊。”
“什么真好？”
“活着，真好。家人都在，真好。和你一起看落日，真好。在燕北……真好。” 她轻声说着，每一个“真好”，都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满足的涟漪。
燕洵静静地听着，心口被一种巨大的、饱胀的暖意填满。他俯下身，一个带着青草气息和落日余温的吻，轻轻落在楚乔的唇上，温柔而虔诚。
“是啊，真好。” 他抵着她的额头，声音低沉而满足，“阿楚，这就是我们拼尽一切换来的。以后，还会有更多更多的‘真好’。”
窗外，一轮明月悄然爬上中天，清辉如水，温柔地洒满红川城。
秋虫的鸣叫似乎也带上了欢快的韵律。格桑花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散发着宁静的幽香。
燕洵拥着楚乔，大手覆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感受着那微小的、象征着无限未来的悸动。
他低头，吻去楚乔眼角的泪花，声音低沉而充满无尽的爱意与承诺：
“阿楚，你看……”
“这里有燕北的希望，我们的家……”
“还有我们的未来……”
楚乔依偎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着腹中那悄然萌发的新生命。她闭上眼，唇角是满足而安宁的笑意。
她想要的，己然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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