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沉沉压在黑石峪嶙峋的山脊上。没有星光,没有月光,只有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风在山坳间尖啸着穿行,卷起枯叶和碎石,抽打在冰冷的岩石上,发出呜呜的鬼哭。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湿气,沉甸甸的,带着泥土和腐烂树叶的味道,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暴雨。
几道几乎与山岩融为一体的黑影,紧贴着冰冷的石壁,如同壁虎般无声地移动。他们身上涂抹着厚厚的泥浆和草木灰,掩盖了皮肤的颜色和气味,只露出一双双在黑暗中闪烁着野兽般幽光的眼睛。每一步落下都极轻,脚掌如同猫爪般精准地寻找着稳固的落点,避开松动的碎石。每一次呼吸都压抑在胸腔深处,通过含在口中的细竹管,将微弱的白气悄无声息地吐入冰冷的空气。
领头的黑影,正是吴小旗。他伏在一块巨大的、被风蚀出无数孔洞的卧牛石后,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冰冷的雨水开始零星地砸落,带着刺骨的寒意,打在他涂满泥浆的脸上,顺着脖颈流进衣领。他毫不在意,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穿透黑暗和稀疏的雨幕,死死锁定着前方百步之外——那座扼守在山口必经之路上的清军哨卡。
哨卡依托山势而建,粗大的圆木扎成两丈高的栅墙,上面覆盖着厚厚的茅草和泥土,形成简易的箭楼和胸墙。栅墙顶端,影影绰绰能看到几个来回走动的清军身影,裹着臃肿的皮袄,缩着脖子抵御寒风。栅墙下方,用山石垒砌的营房门口,点着两堆篝火,跳跃的火光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微弱,却清晰地映照出营房门口两个抱着长矛、昏昏欲睡的守卫,以及……营房侧面,一个用厚实毡布覆盖着的、堆得整整齐齐的货物堆!
虽然隔着距离和雨幕,但那覆盖货物的毡布边缘,在篝火映照下,隐约透出灰白色的结晶体反光!是盐!大量的盐!
吴小旗的心脏猛地一跳!找到了!他强行压下翻涌的血气,目光更加锐利地扫视整个哨卡布局。栅墙不算长,但扼守的地形极其险要,一侧是陡峭的岩壁,另一侧是深不见底的断崖。唯一的通道,宽不过三丈,完全暴露在栅墙上弓箭和可能的火铳射界之下。栅墙前后各有一个哨塔,上面各有两名弓箭手。营房依山而建,石头垒砌,异常坚固,里面至少还有十名左右的清兵。栅墙后方的山壁上,似乎还有一个隐蔽的凹洞,隐约有火光透出,可能是存放军械或休息的地方。
“头儿,”一个几乎贴着吴小旗耳朵的、气若游丝的声音响起,是队里的“夜眼”,眼神最好,“后哨塔上…挂的是镶白旗的三角认旗!妈的,又是多尔衮的镶白旗精锐!人数…栅墙上西个,两个哨塔各俩,门口俩,营房里…听动静,至少十个!还有那个山洞…看不清,可能有暗哨。”
镶白旗!多尔衮的精锐!吴小旗的心沉了一下。难怪之前的接盐队会全军覆没!这哨卡的清军,不仅人数远超预期(至少二十人),而且都是精锐老兵!地形又是如此绝地!强攻?无异于送死!
“头儿,雨大了!风也变了!”另一个队员的声音带着一丝焦虑。豆大的雨点骤然变得密集,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很快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风势也猛地转向,卷着冰冷的雨水,斜斜地抽向哨卡的方向。
吴小旗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浆,冰冷的触感让他头脑异常清醒。他死死盯着那两堆在暴雨中顽强摇曳的篝火。雨水浇在烧红的木炭上,发出密集的“嗤嗤”声,大量的白汽蒸腾而起,让哨卡前方的视野变得更加模糊。
机会!
“准备‘掌心雷’!”吴小旗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杀意,“目标!营房!盐垛!还有…那两个哨塔根部!听我号令!” 他解下腰间一个用厚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沉甸甸的圆形铁疙瘩。这是王老匠带着匠作坊所有好手,日夜不休,用库房里最后一点上等精铁和火药赶制出来的大杀器!每一枚都珍贵无比!
他身后的几条黑影,也无声地解下了同样的油布包,紧紧攥在手中。冰冷的铁疙瘩隔着油布,传递着死亡的气息。
吴小旗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合着雨水灌入肺腑。他身体伏得更低,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目光死死锁住那在暴雨中摇曳、蒸腾起大量水汽的篝火堆。栅墙上的清军被越来越大的风雨逼得缩回了箭楼,营房门口的守卫也躲到了门廊的阴影里,哨塔上的弓箭手更是缩着头,视线被雨幕严重遮挡。
就是现在!
“上——!”吴小旗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
几道黑影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藏身的岩石后窜出!他们不再刻意隐蔽身形,而是将速度爆发到极致!泥泞湿滑的山路在他们脚下如同平地,溅起浑浊的水花!目标首指哨卡前方的篝火堆!
“敌袭——!!!”凄厉的、带着变调的惊惶嘶吼,瞬间刺破了风雨声,从栅墙箭楼上响起!
晚了!
吴小旗几人己经如同鬼魅般扑到了距离篝火堆不足二十步的地方!栅墙上的清兵刚探出头,拉开弓弦,视线却被篝火蒸腾起的浓密白汽和瓢泼大雨严重干扰!
“掷——!”
吴小旗狂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沉重的“掌心雷”,如同投石索般狠狠抡圆了胳膊,朝着营房门口和那堆覆盖着盐垛的毡布砸去!他身后的队员,也同时将手中的“掌心雷”,瞄向了两个哨塔粗大的木制底座!
嗤嗤嗤——!
油布包在空中划出短暂的弧线,上面缠绕的引信在风雨中被急速点燃,发出急促的火花和青烟!
轰!轰!轰隆——!!!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几乎同时炸响!盖过了呼啸的风雨,压过了所有的惊呼!
营房门口,一团巨大的、炽烈的橘红色火球猛地膨胀开来!碎石、泥土、破碎的木门碎片、以及两个守卫瞬间被撕碎的残肢断臂,混合着滚烫的雨水,如同风暴般向西面八方激射!覆盖盐垛的厚毡布被狂暴的气浪瞬间掀飞,露出了下面堆叠如山的灰白色盐包!紧接着,盐包也被爆炸的冲击波狠狠撕裂!洁白的盐粒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又被爆炸的气浪裹挟着,形成一片白茫茫的盐雾风暴!
与此同时,两个哨塔的根部也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粗大的支撑圆木被炸得粉碎、燃烧!木屑和着火焰冲天而起!哨塔在令人牙酸的呻吟声中,如同喝醉了酒的巨人,带着上面弓箭手绝望的嚎叫,朝着栅墙内外,轰然倒塌!砸在栅墙上,引发更大范围的坍塌和混乱!
“啊——!”
“火!火!”
“塔塌了!盐!盐炸了!”
凄厉的惨叫、惊恐的呼喊、木头燃烧的噼啪声、伤者的呻吟…瞬间将整个哨卡变成了人间地狱!火光在暴雨中疯狂跳跃,映照着清兵扭曲惊恐的脸庞和漫天飞舞的盐粒!
“杀——!”吴小旗拔出腰间的雁翎刀,刀身在火光和雨水中反射出刺骨的寒芒!他如同猛虎下山,带着浑身浴血(被爆炸碎片划伤)的敢死队员,踩着泥泞和燃烧的木头残骸,越过被炸开的营房大门,扑进了混乱的敌群之中!
刀光在火光和暴雨中交错!血肉在冰冷的刀锋下飞溅!清兵刚从爆炸的眩晕和恐惧中反应过来,就被这如同地狱恶鬼般扑来的黑影砍翻在地!吴小旗状若疯虎,刀法狠辣刁钻,专劈要害!一名清兵刚举起腰刀格挡,就被他一刀劈断手臂,紧接着刀锋顺势抹过咽喉!另一名清兵挺矛刺来,被他侧身躲过,反手一刀捅进小腹,狠狠一搅!温热的血液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喷溅了他满头满脸!
“搬盐!快!”吴小旗一边疯狂砍杀,一边嘶声狂吼!几名队员立刻脱离战团,扑向那堆被炸散、流淌在泥水中的盐包!他们扯下身上的油布雨披,不顾一切地将混杂着泥土、血水和雨水的盐粒往里面铲!每一捧盐,都是堡里几千条人命!
“后面!山洞!”一个队员惊恐的嘶喊响起!
只见哨卡后方那个隐蔽的山洞里,猛地冲出七八个手持火铳的清兵!他们显然没有被爆炸波及,此刻在混乱中稳住了阵脚,黑洞洞的铳口,正对着正在疯狂抢盐的敢死队员!
“操!”吴小旗目眦欲裂!他离得太远,救援不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嗤嗤嗤——!
几道熟悉的引信燃烧声,在雨幕中诡异响起!
轰!轰!
两枚“掌心雷”如同天降神罚,精准地砸进了那个刚刚涌出清兵的山洞口!剧烈的爆炸将洞口彻底封死!碎石和泥土如同泥石流般倾泻而下!惨叫声瞬间被淹没!
吴小旗猛地回头,只见雨幕中,两个负责警戒断后的队员,正朝他奋力挥手,其中一个手中还捏着点燃引信的最后一枚“掌心雷”!
“撤——!!”吴小旗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盐己抢到,敌援将至,必须立刻脱离!
幸存的敢死队员毫不犹豫,扛起鼓鼓囊囊、沾满泥血、沉重无比的油布盐包,如同负重的野兽,转身就朝着来时的黑暗山坳亡命狂奔!吴小旗和断后的队员一边狂奔,一边将身上最后几枚“掌心雷”不要钱似的向后猛掷!
轰!轰!轰!
爆炸的火光在身后不断亮起,短暂地阻断了追兵,也照亮了他们亡命奔逃的身影,在陡峭湿滑的山路上,如同跳跃的鬼影。
冰冷的暴雨,如同天河倒灌,冲刷着他们身上的泥浆、血迹和劫后余生的战栗。沉重的盐包压在肩上,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身后,清军的怒吼和火铳零星的轰鸣,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咬。吴小旗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和雨水,牙关紧咬,眼中只有前方无边的黑暗和那条通往永安堡的、唯一的生路。
盐!带回去!一定要带回去!
***
匠作坊深处,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巨大的熔炉依旧在低吼,但往日喧嚣的锻打声却稀疏了许多。所有非紧急的锻造都己暂停,匠人们被集中到几个核心工棚里。
最靠里的一个工棚,门窗紧闭,却依旧被炉火映照得一片通红。温度高得吓人,空气灼热,混杂着汗味、焦糊味和熔融金属的刺鼻气息。
王老匠赤着精瘦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汗珠和煤灰。他吊着左臂,仅用一只完好的右手,却如同铁铸般沉稳。他站在熊熊燃烧的坩埚炉旁,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坩埚内翻滚的、炽白粘稠的铁水!炉火的温度被他催动到了极致,铁水翻滚着,发出轻微的爆裂声,杂质被高温一点点烧融、气化。
“鼓风!再猛点!”王老匠嘶哑地咆哮,声音在高温中显得异常干涩。旁边几个同样汗流浃背的壮汉,立刻更加卖力地拉动巨大的皮囊鼓风器,炽热的空气呼啸着涌入炉膛,火焰瞬间由黄转白,温度再次飙升!坩埚里的铁水翻滚得更加剧烈,颜色也更加纯净炽白。
“加料!”王老匠头也不回地吼道。一个年轻的学徒,颤抖着双手,将一小勺研磨得极细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粉末(那是匠作坊最后的珍藏——一点极其珍贵的锰粉,用于脱氧和增加韧性),小心翼翼地、均匀地撒入那翻滚的熔岩之中!
嗤——!
粉末接触铁水的瞬间,爆发出细密的火星和一股奇异的青烟。炽白的铁水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翻滚得更加汹涌澎湃,发出如同龙吟般的低沉嗡鸣!
王老匠的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他仿佛忘记了断臂的疼痛,忘记了棚外的风雨,忘记了格物所的废墟和蒸汽机的残骸。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坩埚翻滚的、即将重生的铁水!这是用血换来的机会!是弥补过错、锻造真正能承受天地之威的筋骨的唯一机会!
他要用这炉铁水,重铸气缸!重燃那被炸碎的魂魄!
“准备浇铸!”王老匠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嘶吼而完全变了调。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扫过旁边地上早己准备好的、用最细腻陶土精心夯制、内壁涂抹着厚厚骨粉瓷土泥浆的崭新气缸模具。模具庞大而复杂,每一个排气孔都经过反复检查确认畅通。
坩埚被沉重的铁钳夹起。炽白刺眼的铁水,如同熔岩瀑布般倾泻而下,带着毁灭性的高温和重生的希望,精准地注入模具的浇口!
嗤——!!!
滚烫的铁水与冰冷的模具接触,瞬间腾起冲天的白汽!整个工棚都被灼热的气浪和刺目的白光充满!王老匠站在白汽和强光中,如同浴火的石像,布满汗水和煤灰的脸上,只有那双死死盯着浇口的眼睛,亮得如同星辰!
***
永安堡内,赵德贵家那座还算齐整的青砖小院,此刻笼罩在一种死寂的恐惧中。前院厢房里,赵德贵的老婆王氏,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昏暗的油灯下来回踱步,脸色惨白,眼神惊恐。她手里死死攥着一个小巧的、沉甸甸的银镯子——那是“影子”掉包后塞给她的假货,里面空空如也。真的毒根…真的毒根被拿走了!被大帅的人拿走了!
“完了…完了…”王氏嘴里神经质地念叨着,身体不住地颤抖。她想起土地庙外那个生面孔阴冷的眼神,想起他递过布包时那句“事成之后,保你一家富贵出关”的承诺。富贵?现在连命都要没了!大帅的手段…广场上那一幕,让她现在想起来还浑身发冷!
“娘…我饿…”角落里,她那个蔫头耷脑的儿子,有气无力地嘟囔着。
“吃吃吃!就知道吃!”王氏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尖叫起来,声音尖利刺耳,带着无尽的恐惧和迁怒,“吃死你算了!都是你爹!都是那个杀千刀的!惹谁不好惹那活阎王!现在好了!全完了!都得死!都得给他陪葬!”
她歇斯底里的尖叫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瘆人。吓得她儿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闭嘴!哭丧啊!”王氏更加烦躁,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油灯的火苗剧烈跳动。她猛地想起什么,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扑到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积满灰尘的旧陶罐前。这是她最后的依仗!那个生面孔给的毒根,她偷偷藏起来一小块!万一…万一大帅真要赶尽杀绝…她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她颤抖着手,费力地挪开沉重的陶罐。罐底,压着一小块用破布包裹着的、黑乎乎的东西。她刚伸出手,想要去拿——
“咣当!”一声脆响!
心神不宁的王氏手一抖,竟将旁边一个装咸菜的粗瓷碗碰落在地,摔得粉碎!
这声音在死寂的夜里,如同惊雷!
王氏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回头!只见虚掩的房门被推开一条缝,一张面无表情、眼神却锐利如刀的脸探了进来——正是负责“看护”他们家的军士!
“赵家的!深更半夜,摔摔打打,嚎什么丧?”军士的声音冰冷,带着审视。
“没…没什么!不小心…不小心打碎了碗…”王氏脸色煞白,语无伦次,身体下意识地挡在墙角那个旧陶罐前。
军士狐疑的目光在她脸上和墙角扫过,最终落在她下意识护住的身后。“让开!”他低喝一声,大步走了进来。
王氏腿一软,瘫坐在地,面如死灰。
就在这时!
轰隆隆——!!!
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如同天神手中的巨剑,猛地撕裂了永安堡上空浓墨般的夜幕!瞬间将整个小院,连同王氏那张绝望扭曲的脸和墙角那个被挪开的旧陶罐,照得一片惨白!
紧接着!
咔嚓——!!!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天地都劈开的恐怖炸雷,紧随着闪电,在所有人头顶轰然炸响!大地仿佛都在颤抖!整个堡内的房屋窗棂,都在这一声惊雷中嗡嗡作响!
雷声滚滚,如同末日战鼓,淹没了王氏绝望的呜咽,也淹没了军士的厉喝。巨大的声浪,甚至压过了匠作坊深处那坩埚铁水浇铸模具时腾起的嘶鸣!
暴雨,如同天河决堤,在这一刻倾盆而下!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caefid-99.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