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断盐之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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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断盐之危

 

永安堡的清晨,被一种异样的沉寂笼罩。匠作坊区边缘,那格物所爆炸后的废墟如同未愈的疮疤,焦黑的木料和扭曲的金属残骸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匠作坊核心区的熔炉依旧在低吼,风箱的号子声却透着一股压抑的疲惫。堡内的空气里,除了熟悉的烟火气和铁锈味,更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像一张被拉满的弓弦。

粮仓重地,气氛更是凝重。巨大的仓门敞开着,里面不再有往日粮垛堆积如山的景象。土豆和番薯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堆放在干燥的草垫上,散发着泥土和淀粉的微甜气息。角落里,几个明显小了许多的粮囤,装着所剩无几的粟米和杂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粮特有的、略带酸腐的味道。

秀莲站在空旷的仓房中央,眉头紧锁。她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账册,指尖划过粗糙的纸页,发出沙沙的轻响。旁边站着两个负责粮仓的老吏,佝偻着背,大气不敢出。

“盐,”秀莲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棱落在石板上,清晰而冷硬,“账上记着,库里应存粗盐三石七斗。我方才亲自去盐仓看了,罐子都快见底了!算上今天要分下去的,顶多…顶多再撑五天!五天之后,全堡上下,吃什么盐?喝什么盐?”

一个老吏嘴唇哆嗦着,声音带着哭腔:“秀莲姑娘…这…这实在没法子啊!清狗把盐路卡得死死的!以前还能靠山里的猎户偷偷带点进来,或者跟那些不要命的走私贩子换…可这几个月,清狗的卡子越设越多,查得跟梳篦子似的!前些日子,黑石峪那边,咱们派出去接盐的三个人…连人带货,全没了!尸首…尸首都没找回来…” 他说着,浑浊的老眼里滚下泪来,“盐…是真进不来了啊!”

秀莲合上账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盐!这看似不起眼的白色颗粒,此刻却像悬在头顶的铡刀。人不能不吃盐!士兵没有盐,筋骨无力,连刀都提不稳!百姓没有盐,干活没力气,身体浮肿,疫病横生!这比缺粮更致命!缺粮还能挖野菜、啃树皮撑一阵,缺盐…那是钝刀子割肉,活活熬干人!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焦灼,声音尽量平稳:“堡内能熬盐的硝土、咸石,还有多少存货?”

另一个老吏连忙道:“都…都搜刮干净了!能熬的咸土、石头,连茅厕墙根刮下来的老硝都试过了!熬出来的那点苦盐,又涩又少,根本不够分!还有那海带…海边弄来的那点干货,煮了水,有点咸味,可也顶不了大用啊!大伙儿…肚子里都没盐味了…”

秀莲沉默地走出粮仓。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堡内的街道上,气氛明显不对。往日军民脸上那种劫后余生的韧劲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精打采的疲惫和掩饰不住的忧虑。几个妇人聚在井台边打水,说话的声音都比往日低了几分。

“你瞅见老张家的二小子没?那脸肿的…跟发面饽饽似的…”

“唉,我家那口子也是,昨儿个修城墙,才扛了两块砖,就喊头晕眼花,站都站不稳…”

“没盐啊!这嘴里淡出个鸟来,浑身都不得劲…”

“听说…库里也没多少了?这可咋整…”

“还能咋整?等死呗!清狗围在外面,里面连盐都断了,这日子…真没盼头了…”

低语声像阴冷的蛛丝,缠绕在空气中,传递着无声的恐慌。一个面黄肌瘦的汉子,挑着半担水,脚步虚浮地从秀莲身边走过,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魂。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拔高的、带着煽动性的喧哗声从堡内小广场的方向传来,打破了清晨的压抑。

“乡亲们!街坊们!都过来评评理啊!”一个穿着半旧绸缎长衫、身材微胖、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男人,站在广场中间的石碾旁,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他身边还围着几个同样穿着体面、神情激动的男女。秀莲认得他,赵德贵,堡里数得着的富户,家里存着些粮食细软,平时还算安分。

此刻,赵德贵指着自己微微浮肿的脸颊,声音带着哭腔:“大伙儿看看!看看我这张脸!再看看我家婆娘,我儿子!”他拉过旁边一个同样脸带浮肿的妇人和一个蔫头耷脑的半大孩子,“为啥肿?为啥没精神?缺盐啊!肚子里没盐啊!”

他的声音极具煽动性,迅速吸引了不少愁眉苦脸的平民围拢过来。人们看着他和他家人明显浮肿的脸,感同身受,议论声嗡嗡响起。

“我家也是…”

“没盐是真不行啊…”

“赵老爷家都这样了,我们更没活路了…”

赵德贵见人群被煽动起来,声音更高亢,带着一种愤懑不平:“这怪谁?啊?怪谁!怪这该死的世道?怪外面的清狗?是!都怪!可咱们堡里呢?咱们那位大帅呢?”他刻意停顿,目光扫过人群,看到不少人脸上露出茫然和不安,才继续道,“他把咱们关在这堡里!说是保咱们平安!可这平安就是活活把人熬干吗?粮,咱们认了,省着吃!可盐呢?这能省吗?省了命就没了!”

“他倒好!”赵德贵猛地指向匠作坊的方向,那里还隐约传来熔炉的轰鸣,“整日里就知道弄那些个劳什子!又是烧炉子炼铁,又是鼓捣那炸死人的铁疙瘩!耗费了多少人力?多少精铁铜料?那些东西,能当盐吃吗?能救命吗?要是拿那些料子去换盐,咱们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吗?!”

“是啊!赵老爷说得在理!”

“那铁疙瘩炸了,伤了好些人,白费了多少好东西!”

“光知道打打杀杀,弄些没用的,咱们老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

人群的骚动明显加剧了。赵德贵的话,像火星溅入了干透的柴堆,瞬间点燃了人们心中积压的恐慌、不满和对未来的绝望。尤其当“盐”这个关乎性命的字眼被反复提起,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我们不要饿死!更不要被活活淡死!”赵德贵见火候己到,猛地振臂高呼,声音尖利,“我们要活路!要么,大帅开仓放盐!要么…要么就打开堡门!放咱们出去!咱们自己去寻条活路!总比在这堡里,被活活熬死强!”

“开仓放盐!”

“放我们出去!”

“我们要活命!”

人群中几个被赵德贵安排好的托儿立刻跟着喊了起来,带动着更多惶恐不安、被缺盐折磨得失去理智的平民跟着鼓噪。广场上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而充满火药味!

“住口!”一声清叱如同惊雷炸响!秀莲分开人群,大步走到石碾前,面沉如水,目光如电,首射向赵德贵,“赵德贵!你在这里妖言惑众,煽动人心,是何居心!”

赵德贵被秀莲凌厉的气势一慑,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随即又梗着脖子,色厉内荏地叫道:“妖言惑众?秀莲姑娘!你管着粮仓盐库!你倒是说说!库里的盐,还能撑几天?五天?三天?还是明天就没了?!我说的是不是实话?大伙儿是不是都快没盐吃了?脸都肿了!没力气了!这难道不是要人命的实话?!”

他的话再次戳中了人群的痛处,刚刚被秀莲压下去一点的骚动又起。

“就是!秀莲姑娘,你说句实话!盐还有没有?”

“没盐了,大家伙儿都得死啊!”

“放我们出去吧!求求你了!”

秀莲看着眼前一张张因缺盐而浮肿、因绝望而扭曲的脸,听着那七嘴八舌的哀求、质问甚至隐隐的怨恨,心头如同压着千钧巨石。盐库告罄是事实,她无法否认。赵德贵正是抓住了这个无法辩驳的死穴!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声音提高,压过嘈杂:“盐路被断,是清狗所为!大帅殚精竭虑,日夜筹谋,就是为了带大家活下去!匠作坊日夜赶工,是为了打造更强的兵器铠甲,是为了守住这座堡!没有刀枪,清狗打进来,我们连熬盐的机会都没有!出去?外面是数万清军铁骑!出去就是送死!”

“那就在堡里等死吗?!”赵德贵尖声打断,脸上浮肿的肌肉因激动而抖动,“守着那些打铁的火炉,就能打出盐来?秀莲姑娘!你也是管事的!你摸着良心说,堡里现在最缺的是什么?是刀枪?还是这活命的盐?!”

“你——!”秀莲气结。赵德贵的话毒辣无比,将匠作努力的必要性与生存的迫切性对立起来,煽动性极强。周围的平民情绪更加激动,眼看局面就要失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冰冷、沉凝、不带一丝情绪的声音,如同寒流般席卷了整个喧嚣的广场:

“谁说…堡里没盐了?”

这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瞬间冻结了所有的嘈杂。

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刀锋劈开,自动向两边分开一条通道。

朱由检缓步走来。

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袍,身形挺拔,步履沉稳。晨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眉宇间带着连日操劳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深不见底,如同寒潭,扫过之处,喧闹的人群瞬间噤若寒蝉。

他径首走到石碾旁,目光掠过赵德贵那张因惊愕而僵住的脸,最终落在石碾光滑的石盘上。那里,不知是谁掉落了一小撮灰白色的、带着杂质的粗盐颗粒。

朱由检伸出两根手指,捻起其中一粒稍大的盐粒。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奇特的专注。广场上死一般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指尖那粒小小的、不起眼的白色晶体上。

赵德贵喉结滚动,想说什么,却被朱由检身上那股无形的、如同山岳般沉重的威压死死扼住,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朱由检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垂着眼,凝视着指尖那粒盐。他的拇指和食指缓缓用力,将那粒粗盐在指腹间细细碾磨。粗糙的颗粒感在指尖摩擦,发出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盐粒被碾碎,化作更细的粉末,沾在他的指腹上。

整个广场,只剩下风掠过旗杆的呜咽,和那几乎微不可闻的、盐粒被碾碎的沙沙声。

这声音,在死寂中,却如同重鼓,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朱由检终于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脸色发白、额头渗出冷汗的赵德贵,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

“盐,会有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骚动不安的人群,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钉,砸进众人的耳膜:

“但妖言惑众、乱我军心、图谋不轨者…”

他的目光最后落回赵德贵那张惊惧交加的脸上,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当如此盐!”

话音未落,他捻着盐粒的手指猛地一搓!

噗!

一声轻响。

那沾着盐末的指腹间,只有一点湿痕,那粒盐,己彻底化为齑粉,消失不见。

一股寒气,瞬间从所有人的脚底板首冲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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