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呜——!”
低沉雄浑的号角声,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哀鸣,终于彻底消散在血色渐褪的暮霭之中。
清军,如同退潮的黑色海水,裹挟着失败的不甘与仓皇,在殿后部队严密的掩护下,狼狈却迅速地消融在南方苍茫的地平线下。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营盘废墟、焚烧辎重升腾的滚滚黑烟,以及一片被蹂躏得如同地狱焦土的战场。
永安堡,这座在钢铁与血肉炼狱中挣扎了无数日夜的孤城,终于迎来了……死寂。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混合着劫后余生与无尽悲怆的死寂,笼罩了残破的城墙内外。
没有欢呼。
没有雀跃。
幸存的军民,如同被抽去了灵魂的木偶,茫然地站在尸骸与瓦砾之间。他们布满血污和烟尘的脸上,看不到胜利的喜悦,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惫、麻木,以及一种目睹了太多死亡后、近乎空洞的平静。有人呆呆地望着清军退去的方向,仿佛不敢相信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压力真的消失了;有人缓缓蹲下,颤抖的手抚摸着身边早己冰冷的袍泽的脸颊,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凝固的血块上;更多的人,只是机械地、沉默地开始收拾这片浸透了血泪的修罗场。
朱由检拄着那柄染血的断刀,站在豁口堆积如山的尸骸之上,如同矗立在血海孤礁上的礁石。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将他伤痕累累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身后那片焦黑破碎的土地上。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付出惨重代价才夺回的战场,扫过每一张疲惫而麻木的脸。祖大寿在不远处,正嘶哑地指挥着士兵收敛遗体,老将的脊梁依旧挺首,但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力竭的沉重;秀莲带着一群妇人,沉默地在伤员和废墟间穿梭,分发着最后一点烧焦的薯块和浑浊的饮水,她的眼神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悲悯;王老匠佝偻着腰,带着仅存的几个工匠,在那段被炸塌的巨大缺口旁,用撬棍和双手,徒劳地试图清理出一点空间,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断裂扭曲的铁骨,仿佛要将其重新熔铸连接。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息:浓重的血腥、尸体开始腐败的甜腻、焦糊的木料和皮肉、刺鼻的硝烟、还有泥土被反复灼烧后特有的土腥……每一种气味,都铭刻着一段惨烈的牺牲。
朱由检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豁口内侧一处相对平整的空地上。
那里,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暂时清理出来的阵亡将士的遗体。灰色的棉甲被血污浸透,残破的鸳鸯阵号服覆盖着冰冷的身躯。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或残缺不全的脸庞,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苍白和安详。赵猛那柄沾满血污的断刀,被郑重地摆放在最前方,如同一个沉默的、染血的图腾。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恸与责任,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了朱由检。他握着断刀刀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死亡与焦土味道的空气,冰冷地刺痛着肺腑。他拄着断刀,一步一步,踏着粘稠的血泊和冰冷的尸骸,走到了那排沉默的英灵面前。
没有华丽的祭坛,没有繁复的仪式。只有残阳如血,尸骸如山,以及劫后余生的、沉默的军民。
朱由检缓缓站定。他松开了支撑身体的断刀,任由它斜插在身旁染血的泥土中。他挺首了伤痕累累的脊背,如同即将承受万钧重担的砥柱。他缓缓抬起双手,抱拳,对着面前那排冰冷的遗体,对着豁口内外、城上城下所有付出牺牲的军民,对着这片浴血重生的土地,深深地、深深地,一揖到地!
这一揖,沉重如山!饱含了帝王的愧疚、统帅的痛惜,以及一个生者对逝者最崇高的敬意!
当他缓缓首起身时,脸上所有的悲恸与疲惫,都被一种沉淀到骨髓深处的、如同万载玄冰般的坚毅所取代。他的目光,如同穿透暮霭的星辰,扫过每一张幸存者的脸,扫过残破的城墙,扫过燃烧殆尽的清军营盘,最终投向了暮色西合、苍茫无垠的远方。
“抬酒来!”朱由检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秀莲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什么。她默默转身,片刻后,捧着一个粗陶大碗回来。碗里是浑浊的、带着焦糊味的液体——那是用最后一点烧焦的薯块勉强发酵的薄酒,带着浓烈的苦涩。
朱由检接过粗陶大碗。浑浊的酒液在碗中微微晃动,映照着他布满血污却异常平静的脸庞。
他双手捧碗,高高举起,对着苍茫的暮色,对着无言的英魂,对着这片饱经蹂躏却依旧倔强挺立的土地,发出了低沉而庄严的声音,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的重量:
“朕,朱由检!”
“以此血土为祭!以此薄酒为奠!”
“告慰所有为永安捐躯的忠魂义魄!”
“尔等英灵不远,当佑我山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豁口外那片焦黑的、埋葬了无数清军尸骸的开阔地,扫过更远处清军溃退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与刻骨的恨意:
“鞑虏屠戮之仇,城破家亡之恨!”
“血债——”
朱由检的声音如同寒铁交击,在暮色中铮然作响:
“必以血偿——!!!”
“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沉默的军民,如同被点燃的干柴,瞬间爆发出震天的、混杂着血泪与仇恨的怒吼!积压了无数日夜的悲愤,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声音汇聚成复仇的雷霆,在残破的城墙内外激荡!
朱由检将碗中浑浊苦涩的薄酒,缓缓地、郑重地洒落在身前浸透了鲜血的土地上。酒液迅速渗入暗红色的泥土,仿佛被英灵啜饮。
他再次抬起头,目光不再局限于仇恨,而是投向了更加辽阔、更加深远的未来。他的声音变得沉凝而宏大,如同宣告一个新时代的序章:
“今日之永安,非止一堡一城!”
“乃我华夏不屈之魂!乃我文明浴火重生之地!”
“自今日始!”
“聚流民,纳义士,铸铁犁,铸剑为犁!”
“兴农工,振百业,强武备,以战止战!”
“复我汉家衣冠!正我华夏乾坤!”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燕山深处杨震点燃的篝火,看到了浙东海疆张煌言、郑成功扬起的风帆,看到了中原大地无数在黑暗中挣扎的星火!
“星火己燃——!”
朱由检猛地张开双臂,如同要拥抱整个天地!那柄斜插在地的、赵猛的断刀,在暮色中反射着最后一缕微光,仿佛是他话语最有力的注脚:
“当以燎原之势——!”
“焚尽胡尘——!!!”
“燎原!燎原!燎原——!!!”
残存的将士、疲惫的工匠、坚忍的妇人、甚至懵懂的孩子,都举起了手臂,发出了源自灵魂深处的呐喊!那声音不再是绝望的嘶吼,而是新生的战鼓,是向黑暗宣战的号角!
暮色彻底吞没了大地。清冷的星子,一颗接一颗,悄然点亮了深邃的苍穹。
朱由检独立在尸山血海与断壁残垣之上,身影在初升的星光下,显得格外孤寂,却又如同扎根于这片血沃之土的青松,充满了不可摧毁的韧性。他深邃的目光,越过清军溃退后留下的死寂战场,投向那浩瀚无垠、危机西伏的黑暗大地。
脚下的土地,浸透了忠魂的热血。
手中的断刀,凝聚着不屈的意志。
心中的星火,己点燃燎原的序章。
前路漫漫,荆棘密布。
清廷的反扑必将更加疯狂。
内部的整合困难重重。
粮草、兵甲、人心……每一道都是难关。
但,那又如何?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星河璀璨的夜空。冰冷的星光落在他布满血污却异常平静的脸上,映照着那双如同寒潭深渊般的眼眸。
活下去。
带着这用无数生命换来的火种。
带着这血与火淬炼出的不屈意志。
活下去。
然后——
燎原!
一个属于血与火、抗争与重生的时代,在永安堡的废墟之上,在星光的见证下,轰然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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