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声终于停了。
不是清军仁慈，而是那二十门红夷巨兽需要冷却滚烫的炮管，需要重新装填那沉重的死亡铁丸。短暂的死寂如同沉重的幕布骤然落下，压得人胸口发闷。弥漫的硝烟并未散去，反而在失去炮火冲击的搅动后，更加浓稠地沉降下来，笼罩着残破的城墙和城墙内外堆积如山的尸骸。
这死寂比炮声更令人窒息。每一个幸存的守军，都从垛口后、断壁下艰难地抬起头，耳朵里还残留着轰鸣的余韵，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们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城墙外那片被硝烟笼罩的战场。
“呜——呜——呜——！”
低沉、雄浑、带着蛮荒气息的号角声，如同来自地狱的召唤，骤然撕裂了这短暂的死寂！声音来自清军大阵深处，穿透浓烟，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压迫感。
紧接着，是如同闷雷滚过大地般的脚步声！
咚！咚！咚！
整齐、沉重、带着金属摩擦的铿锵！浓重的烟尘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搅动、破开！
一排！两排！三排！
如同从地狱烟尘中走出的钢铁魔神！
清军最精锐的重甲步卒——巴牙喇锐士，终于露出了他们狰狞的獠牙！他们排着密集得令人绝望的方阵，踏着缓慢而坚定的步伐，向着被炮火蹂躏得千疮百孔的永安城墙，特别是那个巨大的豁口，碾压而来！
阳光艰难地穿透硝烟，落在他们身上，反射出令人心寒的冷光。厚重的铁甲覆盖了全身，只露出头盔下那一双双冰冷、漠然、充满杀意的眼睛。巨大的塔盾竖在最前方，如同移动的铁壁，缝隙中探出长矛如林。沉重的战靴每一次落下，都仿佛踏在守军的心坎上，震得残破的城墙簌簌发抖。
“重甲兵！是巴牙喇！冲豁口来了——！”城墙上，声嘶力竭的示警声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从炮火炼狱中幸存下来的守军。看着那钢铁洪流般的重甲方阵，看着手中卷刃的刀、折断的矛、射空的弓弩，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无力感和恐惧感攥紧了每个人的心脏。血肉之躯，如何抵挡这钢铁的洪流？豁口己开，拿什么去填？！
“准备……死战！”祖大寿的声音嘶哑如裂帛，他猛地拔出腰间的战刀，刀锋指向豁口方向，眼神如同燃烧的炭火，那是明知必死也要咬下敌人一块肉的决绝。他身边的亲兵、还能站起来的伤兵，纷纷握紧了武器，眼神绝望而疯狂，准备用生命去堵那钢铁的碾轮。
就在这绝望即将彻底吞噬人心的刹那——
“火铳队——！上城——！”
一声清越、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命令，如同利剑般刺破了沉重的绝望！声音来自豁口左侧一段相对完好的城墙后方。
是吴小旗！
硝烟被急促的脚步声搅动，人影憧憧。一队队身着统一制式灰色棉甲、头戴铁尖盔的士兵，如同蛰伏己久的猎豹，以惊人的速度、沉默而有序地冲上城墙！他们动作迅捷，训练有素，三人一组，迅速在豁口两侧和上方预设的射击位置就位。没有混乱，没有迟疑，只有冰冷的、如同机械般的效率。
他们手中紧握的，不再是老旧的三眼铳或鸟铳，而是枪身更长、线条更流畅、闪烁着冷硬金属光泽的崭新火器——永安二式燧发枪！黑洞洞的枪口，整齐划一地指向了城墙下那越来越近、如同移动堡垒般的巴牙喇方阵！
“装填——！”吴小旗站在豁口上方一个视野开阔的制高点，声音如同金石交击，清晰地传遍整个火铳队。
哗啦！咔哒！
整齐划一的动作！士兵们迅速抽出定装的纸筒弹药包，用牙齿咬开，将颗粒状的黑火药（比粉末状的威力更大、燃烧更充分）倒入枪膛，接着塞入一颗打磨光滑的铅弹，抽出通条，“噌噌噌”几下捣实。最后，扳开燧石击锤，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完成待击。
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眼花缭乱，比传统的火绳枪快了何止一倍！一股浓烈的、带着硫磺和硝石气息的杀伐之气，瞬间弥漫开来。
城墙上，无论是祖大寿这样的宿将，还是普通的老兵，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支沉默而迅捷的部队。这就是将军和那个叫李闻道的读书人，带着工匠们日夜不休打造的秘密武器？这就是他们对抗重甲的最后希望？
“稳住！听号令！”吴小旗的目光如同鹰隼，死死锁住下方推进的钢铁方阵。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令旗。
近了！更近了！
巴牙喇锐士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死亡的鼓点，清晰可闻。他们头盔下的眼睛，带着残忍的兴奋和轻蔑，仿佛己经看到了城墙豁口被他们钢铁洪流冲垮的场面。一百步！八十步！己经能看清塔盾上狰狞的兽头图案和长矛尖上闪烁的寒光！
“第一排——！”吴小旗的怒吼撕裂空气！
豁口上方和左侧第一排的燧发枪手，猛地将沉重的枪托抵紧肩窝，冰冷的枪口稳稳指向下方那片涌动的钢铁！
“放——！！！”
“砰！砰砰砰砰砰——！！！”
不是零星的爆响，而是一连串密集得几乎不分先后的惊雷炸响！数十支燧发枪同时喷吐出炽烈的火舌！浓密的、带着刺鼻硫磺味的白烟瞬间升腾而起！
改良的颗粒火药赋予了铅弹前所未有的初速和动能！它们如同死神的镰刀，无视了空中弥漫的硝烟，精准地射向目标！
噗！噗噗！噗嗤！
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和肉体穿透声瞬间响起！
冲在最前排的巴牙喇锐士，那足以抵挡寻常箭矢甚至火绳枪弹的厚重铁甲，在高速旋转的铅弹面前，如同纸糊的一般脆弱！坚硬的铁甲瞬间被撕裂、洞穿！变形的铅弹带着巨大的动能，狠狠钻进血肉之躯！
“呃啊——！”
“我的甲…破了？！”
“救命——！”
刚才还气势汹汹、如同钢铁堡垒般的清军重甲兵，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前排的士兵身体猛地一震，胸前、腹部、甚至头盔上爆开恐怖的血洞！鲜血混合着破碎的内脏狂喷而出！巨大的冲击力将他们沉重的身躯打得向后倒飞，撞倒了身后第二排的同伴！整齐的方阵前端，瞬间如同被一只巨手狠狠撕开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口子！
惨叫声、金属撞击声、人体倒地的闷响，取代了那令人窒息的脚步声！
“第二排——！放——！！！”
吴小旗冷酷的命令没有丝毫停顿！
“砰！砰砰砰砰——！”
第二排的枪手早己装填完毕，在弥漫的白烟中迅速上前一步，填补了第一排射击后的位置，枪口再次喷出致命的火焰！铅弹如同疾风骤雨，狠狠灌入因前排倒下而出现混乱的巴牙喇方阵！
噗噗噗！
嗤啦！
啊——！
更多的重甲兵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倒下！铅弹穿透铁甲，撕裂肌肉，打断骨骼！改良的颗粒火药燃烧更充分，烟雾相对较小，使得第二排的射击视野稍好，精度更高！子弹甚至能穿透前排倒下的尸体，击中后面的敌人！
钢铁洪流的前锋，硬生生被这突如其来的金属风暴打懵、打残、打碎了！刚才那令人绝望的碾压之势，荡然无存！
“第三排——！放——！！！”
吴小旗的令旗再次挥下！第三排枪手上前，接替射击！三段击的轮替如同精密的钟表，连绵不绝！硝烟弥漫，枪声震耳欲聋，铅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声不绝于耳！清军引以为傲的重甲方阵，在豁口前方数十步的距离上，变成了一片哀嚎遍野、血肉横飞的修罗场！
“火器…火器竟能如此犀利？！”祖大寿死死抓着垛口的砖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他征战一生，从未见过如此高效、如此致命、如此摧枯拉朽的火器齐射！那曾经令人绝望的重甲，在这新式火铳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杀——！”看到重甲兵被燧发枪的火力死死压制在豁口外，伤亡惨重，阵型大乱，祖大寿胸中那股被压抑的暴烈战意瞬间点燃！他猛地从垛口后跃起，战刀高举过头，发出震天的咆哮！
“鸳鸯阵！跟老子堵住豁口！杀鞑子啊——！”
早就憋着一股血勇的老兵和鸳鸯阵士兵，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爆发出震天的怒吼！他们紧握刀枪盾牌，如同决堤的洪水，从豁口内侧的掩体后、从两侧的断壁残垣中狂涌而出！悍不畏死地扑向那些被燧发枪打乱了阵脚、正陷入短暂混乱和恐慌的重甲清兵！
长牌手顶在最前，挡住零星射来的箭矢和刺来的长矛！狼筅手挥舞着长满倒刺的狼筅，疯狂地搅动、迟滞着清兵的行动！长枪手从缝隙中凶狠地突刺，专挑甲胄连接处和面门！镗钯手和刀盾手则如同灵活的猎豹，贴身近战，刀砍斧劈！
鸳鸯阵的精妙配合，在这狭窄的豁口处发挥得淋漓尽致！清军重甲兵个体战力强悍，但在阵型混乱、又被火器打懵的情况下，面对这如同绞肉机般的战阵，瞬间陷入了被动挨打的境地！狭窄的空间限制了他们的发挥，沉重的铁甲成了拖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豁口内外，彻底变成了冷热兵器交织、以命搏命的血腥屠宰场！
吴小旗站在硝烟弥漫的城头，冷峻的目光扫过下方激烈的混战，又迅速投向更远处清军大阵的动向。他深吸一口带着浓烈硝烟和血腥味的空气，声音依旧稳定如磐石，穿透枪炮与喊杀的喧嚣：
“火铳队！自由装填！目标——后续清军步卒！压制射击！给祖将军他们争取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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