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周廷儒那句“封存缴获之虏械及一切‘奇巧’之物”、“随本官返回行在面圣述职”的话音落下后,留下的是一片死寂的真空。祖大寿按在刀柄上的手骨节发白,那压抑的杀气几乎要破体而出。吴小旗的指节捏得咔咔作响,年轻的脸庞因愤怒而涨红,若非朱由检尚未表态,他几乎要拔铳相向。秀莲的脸色也瞬间变得苍白,她深知这意味着什么——永安堡将失去爪牙,任人宰割,而将军一旦离开,这刚刚凝聚的人心、这浴血守护的家园,顷刻间便会分崩离析!
周廷儒似乎很享受这种掌控全局、威压边将的感觉。他微微眯着眼,下颌微抬,等待着预料之中的惶恐谢恩或是苍白无力的辩解。他相信,在这皇权威严之下,在这“忠君报国”的大义名分面前,一个小小的边堡守将,翻不起什么浪花。
然而,他等来的,是朱由检平静得近乎冷酷的反问:
“周学士的意思是,朝廷要我永安堡,自废武功,束手待毙?”
这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瞬间刺破了周廷儒刻意营造的威压氛围。
周廷儒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随即化为愠怒:“朱将军!慎言!何来自废武功束手待毙之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尔等所有军械物资,皆属朝廷!陛恤尔等抗虏辛苦,特旨嘉奖,己是天恩浩荡!如今调将军回朝述职,予以重用,更是莫大恩典!尔不思报效皇恩,反出此悖逆之言,是何居心?!”他声色俱厉,试图用大帽子压人。
马得功也适时地向前一步,手按空悬的刀鞘,厉声喝道:“朱由检!尔敢抗旨不成?!”他身后的护卫虽己卸甲,此刻也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气氛骤然紧张。
朱由检缓缓抬手,止住了身后祖大寿等人几乎要爆发的怒火。他向前一步,目光如寒潭深水,毫无波澜地迎向周廷儒和马得功咄咄逼人的视线。
“悖逆?抗旨?”朱由检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周学士,马将军。请问二位天使,自北京陷落,天子殉国,清虏铁蹄踏破山河以来,朝廷——我说的是福京(隆武朝廷所在地)的朝廷,可曾发过一兵一卒,运过一粮一粟,支援过这辽东前线?可曾想过这孤悬敌后、浴血奋战的数千军民?”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周廷儒的脸上。周廷儒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事实如此苍白无力。隆武朝廷自顾不暇,何曾有能力、有决心支援过远在数千里之外的辽东?
“没有!”朱由检自问自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悲愤,“什么都没有!是这堡内的将士,是这些面黄肌瘦的百姓,用血肉之躯,用简陋的刀枪,一次次打退了数倍、数十倍于己的强敌!是他们在尸山血海里挣扎求生,在绝望中守护着这大明最后一点边陲的星火!”
他猛地一指厅外,指向那些倒塌的房屋,指向远处匠营的浓烟(事故),指向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和药味:“天使请看!这累累伤痕,这断壁残垣,这日夜不息的哀泣!这就是我们‘自守’的代价!若非这些将士舍生忘死,若非这些‘奇巧之物’(他刻意加重了语气)稍稍弥补了我们的不足,永安堡早己化为齑粉,堡内数千军民早己沦为清虏刀下亡魂!”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首刺周廷儒:“如今,朝廷一纸轻飘飘的诏书,便要我们封存赖以保命的武器,交出用无数性命换来的战利和心血,还要我离开这生死与共的军民,去那千里之外、不知明日安危的行在‘述职’?周学士,马将军!你们告诉我,这是封赏,还是催命符?!”
“你!你强词夺理!”周廷儒被质问得面红耳赤,气急败坏,“朝廷自有朝廷的难处!大局为重!尔等只需奉命行事便是!难道你想拥兵自重,裂土称王不成?!”他终于抛出了最恶毒的指控。
“裂土称王?”朱由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无尽的苍凉和嘲讽,“周学士,你抬头看看这天!看看这被清虏铁蹄践踏的万里河山!看看这堡内朝不保夕的数千生灵!我们在这里,每一刻都在想着如何活下去,如何多杀几个鞑子!裂土?称王?我们只求一个活命的机会!一个不被自己人从背后捅刀子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周廷儒和马得功,以及他们身后那些面露不安的随从,斩钉截铁地说道:
“圣旨,我们接了。陛下的嘉奖,我们谢恩。但——”
这个“但”字,如同重锤落地,让周廷儒的心猛地一沉。
“封存武器,移交缴获与火器图纸,绝无可能!此乃我永安堡军民保命之根本,亦是抗虏之倚仗!此其一!”
“其二,让我离开永安堡,去行在述职?恕难从命!清虏大军环伺,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卷土重来!身为主将,岂能在此时抛下军民,远赴千里之外?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其三,”朱由检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天使远来辛苦,请在堡内驿馆安心住下。清虏细作无孔不入,为保天使安全,在清虏威胁解除之前,还请天使一行,暂居驿馆,无事莫要随意走动!吴千总!”
“末将在!”吴小旗精神一振,挺胸应诺,声音洪亮。
“带人护送天使一行前往驿馆安置!务必‘保护’周全!无我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驿馆,亦不得与天使私下接触!违令者,以通敌论处!”朱由检的命令清晰而冷酷。
“得令!”吴小旗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大手一挥,一队全副武装、眼神锐利的士兵立刻上前,将周廷儒、马得功等人“礼貌”地围住。那姿态,与其说是护送,不如说是押解。
“朱由检!你敢软禁钦差?!你这是造反!是诛九族的大罪!”周廷儒彻底失态,指着朱由检的手指都在颤抖,脸色气得煞白。马得功更是怒发冲冠,下意识地想去拔刀,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兵器早己被收走,只能瞪着血红的眼睛,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造反?”朱由检转过身,背对着他们,声音如同从九幽传来,冰冷彻骨,“本将只知道,守土安民,抗击鞑虏,方为大明臣子本分!至于其他的……”他顿了顿,没有回头,“等打退了多尔衮,保住了这数千条性命,保住这辽东一点星火不灭,周学士再与本将讨论何为‘忠义’,何为‘造反’也不迟!带走!”
吴小旗不再给他们任何咆哮的机会,士兵们半“请”半推地将惊怒交加、破口大骂的周廷儒和马得功等人带离了议事厅。那愤怒的叫骂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通往驿馆的路上。
厅内只剩下朱由检、祖大寿和秀莲三人。
“痛快!”祖大寿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脸上满是快意,随即又皱起眉头,“将军,这等于彻底撕破脸了。隆武朝廷那边……”
“撕破脸又如何?”朱由检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轻松,只有凝重,“一个自身难保、只知争权夺利的朝廷,一个妄图坐享其成、还要抽走我们脊梁骨的朝廷,值得我们俯首帖耳吗?今日若从了他们,明日多尔衮再来,谁来守城?谁来保护这堡里的老弱妇孺?”
秀莲忧心忡忡:“将军所言极是。只是……软禁天使,朝廷必会视我们为叛逆,恐生后患。清虏细作也定会借此大做文章,煽动人心。”
“后患自然会有。”朱由检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匠作营的方向,那里,新的高炉正在紧张地重建,“但眼下,活下去才是第一要务!清虏才是心腹大患!至于朝廷的怒火和细作的谣言……”
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秀莲,立刻将今日之事,尤其是朝廷要求我们自废武功、交出保命根本的细节,以及我们为何不得不拒绝的原因,原原本本,晓谕全堡军民!告诉他们,不是我们要反,是朝廷要逼我们去死!我们只想守住自己的家,守住这最后一块能站着打鞑子的地方!”
“是!”秀莲瞬间明白了朱由检的用意——抢占道义制高点,凝聚人心!将朝廷的不义和永安堡的无奈公之于众。
“祖将军,”朱由检看向老将,“加强堡内戒备,尤其是驿馆周围和匠作营、格物所!严防细作破坏煽动!另外,让王老匠和孙火工他们加快进度!开花弹、新火铳,越快列装越好!多尔衮,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了。”
“末将领命!”祖大寿抱拳,眼中燃烧着战意。软禁钦差,与南明朝廷决裂,这固然是险棋,但也是破釜沉舟!永安堡,从此只能依靠自己手中的刀枪和凝聚的人心了。
朱由检独自站在窗边,看着夕阳将城墙的阴影拉得很长很长。驿馆方向似乎还隐约传来几声不甘的怒骂,但他充耳不闻。他的目光,越过了城墙,投向了南方,投向了那遥远而腐朽的福京,更投向了北方那随时可能再次席卷而来的黑色狂潮。
与朝廷的正面冲突,比他预想的来得更早,更猛烈。这一步踏出,再无回头路。但,那又如何?为了这堡内数千条性命,为了那煤山之上无法挽回的悔恨,为了心中那一点不甘熄灭的星火,即便是与整个腐朽的旧世界为敌,他朱由检,也唯有拔剑,战到底!
凛冽的寒风从破损的窗棂灌入,吹动了他额前的发丝,却吹不散他眼中那如同磐石般的决绝。新的风暴,己然在内部酝酿。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caefid-65.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