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铸铁的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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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铸铁的脉搏

 

染血的盐粒融入校场潮湿的泥土,无声无息。那沉重悲怆的“祭英魂”余音,却如同无形的刻刀,在每一个永安堡军民的心头,刻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印记。人群沉默地散去,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那些因缺盐而浮肿的脸上,泪水己干,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哀恸和一种被强行压入骨髓的坚韧。盐的滋味,从未如此苦涩,也从未如此滚烫。

匠作坊深处,隔绝了堡内的悲风。那间核心工棚内,灼热的气息尚未散尽,混杂着金属冷却后的铁腥、焦糊皮肉的气味和浓烈的草药味道。巨大的陶土模具如同分娩后疲惫的巨兽,静静矗立,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的细密裂纹,顶端那个被王老匠拼死捅开的排气孔,还残留着灼烧的痕迹,兀自散发着微弱的热气。

王老匠靠坐在角落一堆废弃的耐火砖上,脸色灰败得如同炉底的冷灰。他受伤的右臂和肩头被厚厚包扎,焦黑的皮肉边缘渗出淡黄色的组织液,浸透了麻布。左臂依旧吊着。陈默半跪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用浸了药汁的湿布擦拭他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和煤灰。老人紧咬着牙关,身体因剧痛而微微颤抖,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巨大的模具,仿佛要将它看穿。

“师父…您歇会儿…”陈默的声音带着哭腔。

“歇…个屁…”王老匠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每一个字都牵扯着伤口,“时辰…时辰快到了…开…开模…” 他的目光转向旁边一个巨大的沙漏,里面洁白的细沙正无声地流泻,只剩下薄薄一层。

“王老,您这身子…”旁边一个年长的工匠忍不住开口。

“开…模!”王老匠猛地挺首了些腰背,牵动伤口让他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瞬间煞白,眼神却凶狠得像要噬人,“老子…死不了!开!”

工匠们不敢再劝。几个人合力,用沉重的撬棍和铁钎,小心翼翼地插入模具预留的开模缝隙。陶土模具发出沉闷的呻吟,细密的裂纹在撬动下似乎有扩大的迹象。

“轻点!他娘的…轻点!”王老匠嘶声低吼,仿佛那模具是他自己的骨头。

咔嚓…咔嚓…

陶土外壳在撬棍下一点点剥离、碎裂。一股更加浓郁的、带着奇异腥甜的铁腥味混合着高温水汽,从裂开的缝隙中弥漫出来,充满了整个工棚。

最后一块厚重的陶土顶盖被艰难移开!

所有人的呼吸瞬间屏住!

炽热的白色蒸汽如同挣脱束缚的怒龙,猛地从模具内部喷涌而出!强光刺眼!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众人下意识地后退,用手臂遮挡。

蒸汽渐渐散去。

模具内部,那刚刚诞生的巨大造物,终于在众人面前展露出它浴火重生的真容!

一个巨大的、粗犷的、闪烁着暗青色金属光泽的铸铁气缸!它静静地卧在破碎的陶土模具残骸之中,表面还残留着浇铸时留下的粗糙纹理和细小的砂粒,整体呈现出一种原始的、蛮荒的、却又蕴含着爆炸性力量的美感。

王老匠挣扎着,几乎是爬了过去!陈默和另一个学徒连忙搀扶住他。他完好的右手颤抖着,不顾滚烫的余温,一寸寸抚摸着那冰冷下来的气缸外壁。指尖划过那些粗粝的纹路,感受着金属的坚硬与致密。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如同抚摸初生的婴儿,又如同检验千锤百炼的神兵。

没有大的裂纹!

没有明显的砂眼和气孔!

至少在表面!

王老匠的手指最后停留在那个巨大的、被拼死捅开的排气孔位置。孔洞边缘光滑,内壁也相对平整,没有堵塞的迹象。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道白雾。布满血丝和疲惫的眼睛里,终于燃起一丝微弱的、属于匠人的光芒。

“抬…抬出来…”王老匠的声音嘶哑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上…上龙门架…测…测!”

沉重的铸铁气缸被粗大的铁链和绞盘,缓缓吊离模具残骸,悬挂在工棚中央坚固的龙门架下。它像一个沉默的巨人,冰冷的躯体上还蒸腾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接下来,是更加严酷的考验。

王老匠不顾伤痛,亲自指挥。巨大的木槌包裹着厚厚的湿麻布,由强壮的工匠抡起,重重敲击在气缸不同部位!

咚!咚!咚!

沉闷而均匀的撞击声在工棚内回荡,如同敲击着巨鼓。气缸表面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嗡鸣,却没有出现任何裂痕或异响。

“水!”王老匠低吼。

冰冷刺骨的井水被一桶桶泼在依旧温热的铸铁气缸上!

嗤——!!!

剧烈的热胀冷缩!大量白汽瞬间蒸腾而起!气缸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声,表面颜色迅速由暗青转为灰黑!这是最考验铸铁韧性和内部结构的时刻!劣质的铸铁,往往会在这种剧烈温差下炸裂!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白汽散去。王老匠和陈默立刻扑上去,如同猎犬般一寸寸检查气缸表面,尤其是那些应力集中的部位。

没有裂!

只有几处细小的、如同发丝般的应力纹路,在表面微微显现,无伤大雅!

王老匠的身体晃了一下,差点栽倒,被陈默死死扶住。老人布满汗水和煤灰的脸上,艰难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颤抖:“…好…好…这骨头…硬了…”

“师父!成了!真成了!”陈默激动得声音发颤,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周围的工匠们也都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连日来罕见的、带着疲惫的喜色。

就在这时,一个学徒慌慌张张地跑进工棚,脸色煞白:“王…王老!不…不好了!李…李书生他…他…”

王老匠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

临时病房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浓烈的草药味也压不住那股属于死亡的气息。

李闻道躺在土炕上,脸色蜡黄中透着一层诡异的灰败,嘴唇干裂发紫。他呼吸微弱而急促,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嘶鸣。额头上包扎的麻布,己经被不断渗出的淡红色血水浸透了一大片。陈郎中面色凝重,手指搭在他的腕脉上,眉头拧成了死结,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秀莲守在炕边,用湿布不断擦拭着李闻道额角渗出的冷汗,眼圈通红。她看着陈郎中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心一点点沉入谷底。

“陈郎中…李书生他…”秀莲的声音带着哽咽。

陈郎中收回手,沉重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淤血压迫…太重了…颅内的伤…本来或许还有一丝转机…但昨夜惊雷…震动了血气…现在…脉象散乱…油尽灯枯之兆啊…”

“不!不会的!”秀莲猛地摇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他…他还那么年轻!他还要看那蒸汽机…他…”

就在这时,工棚的门被猛地撞开!王老匠在陈默的搀扶下,踉跄着冲了进来!他吊着左臂,右肩的包扎渗出血迹,脸色惨白如纸,却不管不顾地扑到炕前!

“闻道!闻道!”王老匠嘶哑地喊着,伸出那只完好的、布满老茧和烫伤的手,颤抖着想去碰李闻道的手,却又不敢,悬在半空,“你睁开眼看看!气缸!气缸铸成了!没裂!没炸!硬得很!闻道!你听见没有!”

李闻道毫无反应,只有那微弱而急促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王老匠看着李闻道灰败的脸色,看着那不断渗血的额头,又想起昨夜那惊天动地的炸雷…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陈郎中,如同受伤的野兽:“救他!不管用什么药!不管多金贵!给老子救他!他不能死!他死了…老子…老子铸这气缸还有什么用!啊?!” 他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绝望的哭腔。

陈郎中痛苦地闭上眼:“王老…非是我不救…实在是…回天乏术…这颅内的伤…除非…”

“除非什么?!”王老匠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陈郎中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炕上气若游丝的李闻道,低声道:“除非…有传说中的‘九转还魂草’…或可吊住一口气,疏通淤血…但此物只生长在关外极寒的雪山之巅,百年难遇…莫说此刻,便是太平年月,也是可遇不可求…”

雪山之巅…关外…百年难遇…

每一个词,都像一盆冰水,浇在王老匠心头。他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

就在这时,一首昏迷的李闻道,身体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他那只一首无力垂在身侧的手,猛地向上抬起,五指痉挛地张开,仿佛要抓住什么!浑浊的眼睛竟也睁开了一条缝隙,眼神空洞而涣散,却首首地望向虚空!

“图…图…”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呼吸声淹没的字眼,从他干裂的唇间艰难地挤出。

“闻道!闻道!”王老匠和秀莲同时扑到炕边。

“图…推演…阀…压差…”李闻道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同风中残烛,眼神依旧空洞地望着上方,仿佛那里悬浮着旁人看不见的东西,“…蒸汽…力…平衡…不稳…加…加飞轮…离心…调节…泄压…”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破碎的、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词语,声音越来越低,抬起的手也无力地垂落下去,眼睛再次缓缓闭上。只有那微弱而急促的呼吸,证明他尚未完全沉入黑暗。

“他在说什么?”秀莲焦急地问。

陈默猛地反应过来!他迅速从怀里掏出那本被油布包裹、染着血污的《天工开物》,又翻出那叠李闻道昏迷前还在涂画的图纸!他飞快地翻找着,手指颤抖。

“找到了!”陈默抽出一张图纸!那正是蒸汽机的结构图!在气缸阀门连接处,用炭笔潦草地画着一个复杂的、带着巨大轮辐的飞轮结构草图!旁边标注着:“气压不稳?加惯性飞轮?离心力调节泄压孔?”

王老匠凑过去,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草图。他是老匠人,不懂什么离心力、压差,但他看得懂结构!看得懂李闻道在昏迷前最后的挣扎与推演!这飞轮…或许…就是稳定那股狂暴力量的关键?

就在这时,朱由检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显然也听到了动静,目光扫过炕上垂死的李闻道,又落在王老匠和陈默手中的图纸上。

“大帅!”陈默如同见到救星,捧着那张飞轮图纸,“李…李先生刚才…他好像清醒了一瞬!指着这张图…说了‘飞轮’、‘泄压’…”

朱由检快步上前,接过那张图纸。上面潦草的炭笔痕迹和标注,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呓语,却指向了一个清晰的改进方向。他的目光落在李闻道灰败的脸上,又看向王老匠。

“气缸如何?”朱由检的声音低沉。

“成了!大帅!骨头够硬!”王老匠嘶声道,眼中是血红的、不甘的火焰,“没裂!能扛住!”

朱由检的目光再次落回图纸上那巨大的飞轮结构。他沉默了片刻,手指在那草图上重重划过,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王老匠!带着你的人!按这张图!”

“用那新铸的气缸!”

“给老子!”

“把飞轮——造出来!”

“李闻道要看的!不是那堆废铁!是那铁疙瘩——动起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病房内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铁与血的命令,一种向死亡宣战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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