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通往京城的官道上……
夜,浓稠如墨。官道两旁起伏的山峦在无月的冬夜里,只余下浓重的、连绵起伏的暗影轮廓,仿佛蛰伏的巨兽。车轮碾过冻得发硬的路面,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咯噔”声,马蹄的“嘚嘚”轻响规律地应和着。一队车马在沉沉的夜色中前行,车头悬挂的气死风灯随着颠簸,昏黄的光晕在黑暗中摇曳,只照亮前方丈许的路。
苏瑾和小翠挤在狭小的马车车厢里。厚厚的锦缎帘幕垂下,挡住了寒风,却也隔绝了大部分光亮。车厢内点着一盏固定在壁角的小巧琉璃灯,光线朦胧,映照着苏瑾年轻而略带倦意的侧脸。她抱着一个暖手的小铜炉,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一双眼睛却没什么焦距地望着晃动的车帘缝隙,那里偶尔会透进一丝外面更深的黑暗。
小翠挨着苏瑾,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怀里还抱着个装着小姐常用细软的包袱,像是抱着取暖的抱枕。
马车摇晃了一下,小翠一个激灵惊醒,揉了揉眼睛:“小姐,还没到吗?骨头都要散架了……”声音带着浓浓的困意和撒娇。
苏瑾回过神,轻叹一声,伸手替小翠掖了掖蹭开的衣领:“应该快了,周伯说找个能扎营的地方就歇息。再忍忍。”她的声音温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也透着一股韧性。她知道,从临川到京城路途遥远,这点艰辛只是开始。
果然,没过多久,前方传来了几声低沉的呼哨和交谈。马车缓缓停下。
“吁——!”赵忠粗豪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大管家,小姐,前面有条小溪,还有块背风的平地,正好扎营歇一晚!”
坐在前面车厢,大管家周泰沉稳的声音随即响起:“好。金河仙长,您看如何?”
一个平淡低沉、带着某种奇异穿透力的声音简洁应道:“此地尚可。便在此休整吧。”
这便是那位周泰花重金请来的散修,金河道人。他话极少,骑着一匹健壮的枣红马。
得到金河的首肯,赵忠立刻指挥起来:“快!去几个人把附近清理干净,再打些水来!小六,看好小姐的马车!其他人手脚麻利点,找石头垒个灶,升火!”
队伍瞬间忙碌起来。护院和仆从们都是走南闯北的老手,经验丰富。很快,十来个年轻力壮的仆役就西散开来。有人从后面那辆载着辎重的马车上卸下帐篷、毯子、铁锅;有人利落地清出一片空地,搬来石头围拢;有人拿出火折子,熟练地引燃一堆枯枝落叶,火苗跳跃着,瞬间舔舐起干柴,噼啪作响,驱散了冬夜的寒意;还有人牵着疲惫的马匹到溪边饮水喂草料。人影在跳跃的火光中晃动,吆喝声、取水声、马蹄的响鼻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旷野的寂静。
苏瑾也在小翠的搀扶下下了马车。骤然扑面的寒气让两人都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苏瑾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反倒觉得精神一振,连日的车厢憋闷感散去不少。小翠则夸张地打了个哆嗦,赶紧搓着手凑近了那堆迅速旺盛起来的篝火。
明亮的篝火成为了夜晚的中心。火光跳跃着,温暖的光线映照着围坐一圈人的脸庞。赵忠和周泰坐在主位一侧,靠近金河道人。金河盘膝坐在一张仆从特意铺好的厚毯上,闭目养神,对周围的热闹充耳不闻,火光在他沉静的脸上投下跳跃的光影,让人感觉深不可测。
仆从们拿出了携带的干粮——耐放的硬面饼、腌渍好的腊肉、风干的熏鸡、还有几样脆爽的酱瓜和苹果、梨子等冬季水果。铁锅里也烧着热水,准备煮些热汤。食物的香气混着柴火的烟味和松枝特有的清香,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苏瑾和小翠被安排坐在靠近火堆最暖和的位置,身上披着毯子。苏瑾捧着一小截硬邦邦的烤饼,小口咬着,目光掠过忙碌的仆役和远处警戒的护院身影,又落到噼啪作响的火堆上,眼神却有些飘忽。
“唉……” 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从她唇边溢出。
小翠立刻捕捉到了,她咽下嘴里半口腊肉,凑近苏瑾,小声问:“小姐,怎么了?可是这饼太硬了?要不奴婢让她们热热汤给您?”
苏瑾摇摇头,眼神依旧望着跳跃的火焰,声音带着一丝怅然:“不是饼……我只是……”她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真实的怀念,“只是……要是江溯那家伙在就好了。”
“嗯?”小翠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忍不住抿嘴笑了,“哦~小姐是想江公子的烤肉了吧?对对对!江公子在河边烤的那几回肉是真的香!连忠叔他们都抢着吃!”她回想起前些日子路上的场景,眼睛亮晶晶的。
坐在旁边的赵忠刚好听到,也温和地笑了笑,接口道:“江小哥的手艺确实好,人也机灵。小姐想也是正常。不过这荒郊野地的,咱们带的吃食虽然简单了点,胜在干净管饱。小姐再忍忍,等到了京城,我一定给小姐找最好的馆子尝尝鲜。”
苏瑾听着赵忠的宽慰和小翠的笑语,脸上也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但随即,那份笑容下藏着的淡淡失落又浮了上来。她把手里的饼放在膝前的油纸上,然后微微弯下腰,下巴搁在并拢的膝盖上,双臂环抱住小腿,将自己缩成一个暖和的团子,下巴抵着膝盖,声音闷闷的,带着点孩子气的抱怨:“还有两天才能到京城呢……坐车里好闷……要是江溯在,肯定又有稀奇古怪的故事讲。上次那个和尚取经的故事还没讲完呢……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她下意识地用脚蹭了蹭地上的干草,像是想赶走心里的那点烦闷。
小翠看着自家小姐这副带着撒娇意味的委屈模样,觉得又好笑又心疼,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赶紧用手捂住了嘴,肩膀一耸一耸的:“小姐!您这一路……可真是张口闭口都是江公子啦!又是想吃他烤的肉,又是想听他讲‘和尚取经’,我耳朵都要听出茧子啦!”她故意拖长了语调,打趣道,“江公子他呀,要是知道小姐您这样念叨他,指不定要得意成什么样呢!回头笑话您是小馋猫加小迷糊!”
“他敢!”苏瑾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猛地抬起头,脸颊不知是被篝火烤的还是羞的,微微泛红,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娇艳。她下意识地虚握起小拳头,冲着空气挥了挥,装作恶狠狠的样子,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他要是敢笑话我,我就……我就给他一拳!让他尝尝我的厉害!”这副“凶悍”的作态,配上她缩成一团的姿势和红扑扑的脸蛋,反差十足,充满了少女的娇憨。
小翠这下彻底忍不住了,咯咯咯地笑出声,连周泰也扭过头去,捋着胡子,肩膀微微抖动,显然也被苏瑾这可爱的样子逗乐了。金河道人依旧闭目,仿佛入定,但没人注意到,他那紧闭的眼睫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笑声过后,短暂的沉默笼罩了苏瑾。笑声带走了那份强装出来的活泼,心底那份被路途和思念搅动起的空旷感再次弥漫开来。火焰跃动,光影映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动着,却映不进深处那片安静的思绪。
周围的声音变得有些遥远,护院的低语,柴火噼啪的爆裂,溪水的淙淙,都像是隔了一层。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目光垂下,落在那双沾了点泥土和草屑的绣花鞋鞋尖上。未来……那个叫做玉清宫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子呢?爹爹请的这位金河仙长,就己经给人一种难以企及的距离感了。玉清宫,传说中天下第一的仙门,那里的人……是不是都像仙长这样清冷寡言?她能行吗?爹爹花了那么多心血,托了那么大的面子把她送来,娘亲殷切的目光……还有……还有那个家伙……他说要做赵仙长的徒弟,他那么努力,到时候不会把自己远远抛在后面,然后反过来笑话自己笨吧?
这念头让她心头微微一紧。她想起那日江溯独自引开林玄策时的背影,想起他浑身是伤却强撑着说没事的样子……一股酸酸涩涩的感觉在胸腔里弥漫开,带着点不服输的倔强。才不要被他笑话!她暗暗咬了下唇。再难也要学!要学会保护人!像焚心大师还有那位赵仙长那样能保护别人,或者……或者像江溯那样,挡在别人前面也好……至少,要有保护爹娘的能力!不能再像那天一样,只能躲在江溯身后瑟瑟发抖,江溯都受伤了还只能眼睁睁看着……想到那天的情景,她心底深处涌起一阵后怕,身体不自觉地绷紧了一下。
迷茫的薄雾终究被一股更清晰的力量吹散了。未知虽然可怕,但这份想要保护重要之人的决心,像火堆里那坚实的木柴,燃烧着,在黑暗中提供着稳定的温暖和光明。她对未知的道途谈不上恐惧,更多的是一种带着敬畏的、跃跃欲试的期待。为了爹娘,为了苏家,为了……为了不再成为那个无力的人。只是……路途迢迢,这寒冬的夜晚,这跳动的篝火,却将那份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理清的思念,一点一滴地烘烤了出来。
旁边的小翠见她突然沉默,脸上的笑容也淡了,悄悄挪近了一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苏瑾环着膝盖的手臂,声音放软了:“小姐?又在想家了?还是……担心玉清宫的事?”
苏瑾被唤回神,轻轻摇头,声音低低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颤:“没……没什么。”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外袍内里,贴着心口的地方。
那个动作小翠太熟悉了。小翠眨了眨眼,没再追问,只是体贴地又给她倒了杯热水:“那小姐喝点热水吧,暖暖身子。”
苏瑾接过温热的杯子,却没急着喝。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忍不住。在周围火光和人们小声交谈的模糊背景音中,她悄悄地、小心翼翼地拉开了狐裘领口的一角,然后把手探进怀里贴身穿着的小袄里摸索了一下。
很快,一个用天青色锦缎缝制的、小巧精致的荷包被她拿了出来。荷包上还用金线绣着一丛秀雅的兰草,针脚细密,看得出绣工上乘,也衬出主人家的心思。
苏瑾低头,纤细的手指有些笨拙却又无比小心地解开了荷包上那根细细的丝绳。她将手指伸进去,轻轻地从荷包里掏了那只木雕猴子。
篝火温暖的光线落在小木猴上,仿佛给它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连那些粗砺的刻痕都显得亲切可爱起来。苏瑾把它捧在掌心,目光几乎是贪婪地凝视着这个小物件,手指无意识地拂过木猴粗粝的头顶、凸出的耳朵、一遍又一遍。
她看得那么专注,长长的睫毛在火光的映照下,投下了两弯小扇子般的阴影,微微颤动着。
篝火堆里,一根半干的树枝被烧裂,发出“哔剥”一声轻微的爆响,几点火星飘散出来。
这细小的动静惊醒了苏瑾。她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看得有些痴了,脸上刚褪下去不久的红晕又悄悄爬了上来。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小翠。还好,小翠正低着头,用一根小木棍拨弄着篝火边缘的灰烬,并未注意到她刚才的失态。周泰正在和赵忠低声商量着明日的行程。金河道人依旧闭目调息,仿佛与周遭隔绝。
苏瑾轻轻舒了口气,又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回掌心那小小的木猴上。这一次,她的眼神更加复杂,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柔软,也带着点微妙的别扭。她微微倾下身,将嘴唇凑近了掌心里的木猴,用只有自己和它才能听到的气声,如同对着一个拥有生命的秘密伙伴,轻轻地、飞快地呢喃了一句:
“你可要好好照顾好自己呀……我……我会努力的……”
一句话说完,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勇气,耳根都红透了。她迅速而慌乱地将木猴塞回荷包,飞快地系好丝绳,好像再慢一秒就会被谁发现似的。做完这一切,她才装作若无其事地将荷包重新塞回怀里,紧紧按在心口的位置,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也一并按回去。
小木猴被妥帖收藏,只有那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的脸颊,和故作镇定却怎么也掩饰不住的飘忽眼神,泄露了少女心底那片正在悄悄萌芽、她自己却还懵懂未知的心湖涟漪。
“小姐,”小翠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宁静,带着她惯有的贴心,“您看赵叔派人熬的米粥快好了,闻着真香!给您盛一小碗暖暖胃吧?光啃硬饼也不是个事儿。” 她指着铁锅里翻滚着的米粥,热气腾腾,米香混着柴火的烟火气,倒勾起了人的食欲。
苏瑾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锅里翻滚的米花在火光下像晶莹的碎玉,看着确实暖人。她点点头:“也好。你也喝点。”
小翠立刻应了一声,起身利落地用木勺盛了两碗稠粥,小心翼翼地端着,递了一碗给苏瑾,然后挨着她坐下,捧着碗暖手。
热粥下肚,身体的确暖和舒服了许多,连带着苏瑾的心情似乎也明朗了几分。她小口啜着滚烫的粥,感受着那股暖流从喉咙滑向胃里,然后扩散到西肢百骸。火光跳跃在她脸上,长长的睫毛投下扇形的阴影。
“小翠,”苏瑾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在静谧的篝火边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点淡淡的迷茫,“你说……玉清宫会是什么样子?”
小翠正低头吹着碗里的热气,闻言抬起头,看着自家小姐被火光染上一层金边的侧脸。那双平日里总是明澈如水的眼睛里,此刻映着火光,却仿佛有两簇小小的火焰在跳跃燃烧,里面混杂着期待、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嗯……”小翠也放下了粥碗,认真地歪着头想了想,然后掰着手指数道,“那肯定是大得不得了的地方!比咱们家还大好多好多倍!有好多好多大宫殿,都是用雪白雪白的玉石或者闪闪发光的琉璃砌的!柱子啊、台阶啊,都高得看不到顶!”
她眼神里充满了向往:“然后啊,里面住的肯定都是神仙一样的人!像那位赵仙长那样厉害的!还要穿着飘飘的白衣服,手里拿着闪光的仙剑,走路都不用沾地,都是驾着云朵飞来飞去!” 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语气带着夸张的憧憬,“小姐您要是进去了,肯定也拿着好看的剑!刷刷刷!就赶跑了所有坏人!保护老爷夫人还有……咱们所有人!”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完全沉浸在美妙的想象里。
苏瑾被她夸张的描述逗笑了,忍不住嗔了她一眼:“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她顿了顿,眼中那份迷茫却更深了些,“仙宫宝殿、神兵利器……这些都太远了。我是说……在里面修炼的日子。会不会……很苦?很枯燥?”她想起金河道人那整日沉默寡言、盘膝打坐的样子,自己以后是不是也是这样……
小翠脸上的憧憬淡了些,也学着苏瑾的样子,双手捧着下巴,支在并拢的膝盖上。“苦……肯定是要苦的吧?”她皱着小巧的鼻子,语气带着点不确定的疼惜,“听说真正的仙人都要在山洞里闭关修炼,一坐就是几天几夜,不吃不喝!风吹日晒,霜打雪冻都得扛着!”她想象着那种场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小姐,要不咱们问一下金河仙长?”
苏瑾看向一旁正在闭目打坐的金河道人,摇摇头:“改天再问吧。”
小翠也看了看金河道人,撇撇嘴。
篝火还在噼啪作响,赵忠安排去捡柴的护院抱着新柴回来,往火堆里加了几根粗壮的枯枝。火焰猛地腾起,舔舐着冰冷的夜色,火堆更旺了,将围坐众人的影子在身后拉得老长。新添的柴火散发出浓浓的松脂燃烧的香气,驱散了更深沉的寒意。苏瑾微微眯起眼,感受着这份突如其来的更强的暖意,重新抱紧了手中的暖炉,将脸埋得更深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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