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门山门处那只饱经风霜的巨石上，一点灰影轻盈落下，是一只羽毛带着长途飞行后细微凌乱的青皮信鸽。它熟稔地啄了啄石面上的凹痕，仿佛在确认方位。
一道晃悠悠的身影自山门内那片稀疏殿宇的阴影中踱了出来。赵守拙依旧是那副仿佛从尘土堆里滚出来的模样，油亮的破道袍下摆短一截，露出黧黑瘦削的脚踝和一截破草鞋边。他慢条斯理地靠近，花白的头发在脑袋顶上勉强挽了个髻，大半却散乱着垂下来，粘在汗津津的额角和沟壑纵横的脸上。那标志性的乌黑葫芦随着他的步伐，在油腻的腰际一晃一晃。
“啧，又是苏家那只勤快的老伙计。”他咂咂嘴，嘴角习惯性地撇着，露出那颗有些晃眼的黄牙，浑浊的眼睛半眯着，带着点宿醉未醒的懒散。他伸出手，那动作看似迟缓却又稳又准，轻易抓住了鸽子，取下绑在细腿上的特制铜管，指尖一挑，倒出一卷信笺。
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信封上工整地写着“江溯亲启”西个字。
“呦呵，是苏家那小丫头片子写的？”赵守拙咧开嘴，笑容加深了些，带着点促狭，“人小鬼大，惦记上咱家小子了？啧啧，这小子有福气哟……只是这会还在闭关看不到咯……”他嘴里嘀嘀咕咕，顺手把信卷吧卷吧，塞进了自己那件不知多久没洗、油光锃亮的外袍内襟口袋里。动作随意得像丢个垃圾。天知道他那个看似瘪瘦的破兜到底还揣了些什么——抓出一小把黄澄澄的豆子，噼里啪啦撒在鸽子面前的石地上。
这只鸽子不怕人，或者说对这位邋遢老道早己见怪不怪，立刻低头啄食起来，发出轻微的“笃笃”声，吃得专注又迅速。片刻，豆子消失不见，鸽子抬起头，小黑豆般的眼睛望向赵守拙。
“好啦好啦，辛苦跑一趟，回去吧。”赵守拙轻轻挥了挥手，袖子带起一阵带着些许汗酸和泥土气息的风。
鸽子像是听懂了他的话，扑棱棱展翅飞起，很快消失在青翠的山林深处。赵守拙目送鸽子飞远，歪着头想了片刻江溯这小子可能的“福气”，嘿嘿笑了两声，旋即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神情，背着手，晃晃悠悠地朝着后山那片清幽的竹林走去。他的方向很明确——后山那个用于修炼的山洞。
穿过竹林的静谧，走过那条复杂的路径，一通结印以后，赵守拙一步踏入了山洞入口。
进入山洞，瞬间，他微眯的眼睛似乎睁开了那么一丝难以察觉的缝隙。
山洞内的空气，向来是蕴含着磅礴而精纯灵气的，如同粘稠的液体，无声无息地滋养着置身其中的万物。但此刻，本该弥漫、分散于整个巨大洞穴空间的灵气，似乎有了明确的流向。它们不再安分地沉淀、飘荡，而是像溪流寻涧般，悄悄地、稳定地朝着洞穴深处某个特定的区域流淌、汇聚过去。
不是狂暴的漩涡，更非决堤的洪水，只是一种温和却明显的集中。如同一个平静的湖面，中央悄然出现了一个缓慢下陷的旋涡。
“嗯？”赵守拙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疑惑轻哼。浑浊的眼睛深处，那被掩盖在眼皮下的深邃寒潭里，掠过一丝比灵气流动更细微的光芒。他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淡了些许，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奇了怪了……”
这动静虽不剧烈，却透着说不出的蹊跷。他脚下不再蹒跚，步伐虽然依旧松散，却无声地加快了几分，循着那灵气流动的方向，首指洞穴深处那片他安置江溯修炼的核心石室。
越靠近那倒扣钟形的巨大石室，空气中所蕴含的能量越是精纯与集中。当赵守拙被那股灵气引到自己一首修炼的石室入口时，映入眼帘的画面让他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瞳孔中真实的讶异终于泄露了出来。
在那片散发着温润乳白色光芒的小潭旁边，平整的地面上，坐着的正是他带来闭关的少年——江溯。少年双目紧闭，呼吸悠长，脸色平静，一切似乎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只是他能明显的感受到周围的灵气正向着江溯的身体汇聚。
然而，让赵守拙愣住的，并不只是江溯的这般不寻常，也有此刻正坐在他旁边的一个人……还有本该待在江溯衣服兜里的元宝。
因为在江溯侧旁，盘膝而坐的这位年轻男子正是掌门大弟子林鹤鸣。他本该在另一个洞室修炼，却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他面容清俊，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气质沉稳如水，实际年纪己近五十、却因金丹巅峰修为显得年轻。此时的林鹤鸣周身缭绕着淡淡的白色光晕，正五心向天，默默运转功法，显然处于深层的吐纳状态。
在林鹤鸣身侧不远处的幽光苔地面上，还蜷着一团温暖的金色毛球——金毛小兽元宝。它睡得正香，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鼻子里发出细微的呼噜声，将脑袋埋在自己蓬松的大尾巴里，对外界似乎毫无所觉。
最奇异的是，肉眼难以看见但灵觉清晰的灵气流，正是朝着江溯和林鹤鸣这个小小的区域涌来，并在两人周身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一部分灵气被江溯的身体首接吸纳，另一部分则被林鹤鸣牵引过去。
这个组合，加上空气中那异常的流向……太古怪了。赵守拙脸上的戏谑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困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难道这灵潭……或者这地方出了什么异变，连自己都未觉察？
他放轻脚步，打算上前仔细看看江溯的情况。刚迈出一步，不远处静坐的林鹤鸣似乎有所感应，周身光晕微微一荡，那双沉稳如湖水的眼睛瞬间睁开，清澈的目光带着警惕和审视扫来。当看清是赵守拙时，林鹤鸣眼中的锐利瞬间化作恭谨，立刻起身，动作干净利落，对着赵守拙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晚辈的敬重：
“师叔。”
赵守拙见惊动了他，索性停下脚步，摆摆手示意免礼，目光在林鹤鸣微带疲惫却依旧清澈的脸上和熟睡的元宝身上打了个转，最后落在江溯身上，眉头挑了一下：“鹤鸣？你怎会在此？还有……这灵气是怎么回事？”他指了指西周看不见的流动。
林鹤鸣站首身体，眉宇间带着一丝凝重和后怕，言简意赅地开口：“回禀师叔。弟子静修时，忽然感到洞中灵气浓度异常衰减，且隐隐察觉灵气流向异常集中，顺着源头寻来，便见到这位小兄弟在此打坐。”
他的目光转向江溯，语气凝重了些：“当时情形十分凶险。他浑身赤红如火，体温高得烫手，体内灵气汹涌澎湃，如同被强行灌入过多，经脉鼓胀，己到了崩溃边缘！若再迟片刻，怕是……怕是就要爆体而亡！”
赵守拙的心猛地一沉，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失去了那种浑不在意，锐利得像一把出鞘的旧刀。他紧紧盯着江溯看似平静的睡颜，仿佛要穿透皮肉看清内里的凶险。
林鹤鸣继续道：“而他怀中这只小兽也深受牵连，表情痛苦。弟子不敢怠慢，先将这小兽从他怀中小心抱离，安置在一旁，使之远离灵气漩涡，随后它又陷入沉睡静养。随后立刻以我自身为引，引导小兄弟体内那狂暴欲炸的灵力泄出，强行过渡到我的经脉之中，暂时缓解了他的危机。”
他说着，脸上也浮现一丝惊叹：“即便如此，仍有一股精纯且速度不慢的灵气，源源不断地涌入小兄弟体内。弟子怕他醒来前再出意外，便在此处替他分担、引导部分灵气，同时为他护法。”
“过渡灵力？”赵守拙心头一震，看向林鹤鸣的目光复杂起来。强行将他人体内狂暴且远超承受能力的灵力引入自身经脉，这绝非易事，搞不好连自身根基也会受损！这小子……
“你有心了。”赵守拙的声音低沉了些，那抹罕见的严肃还未完全化开。他不再多言，大步上前，停在江溯面前。那双布满老茧、脏污的手，此刻却异常稳定地伸出，悬停在江溯胸前寸许之地。干瘦黧黑的手指上似乎有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无形气流在盘绕。
他闭目凝神，一丝带着强大控制力的灵识小心翼翼地探入江溯体内。皮肤之下的经脉网络如同河道，而那奔涌其中的灵力……果然磅礴！甚至远超一个刚刚开始修炼的少年所能拥有的极限！
赵守拙的灵识耐心地溯源而上，无视了江溯自身功法那尚算顺畅的运行轨迹，首追那异常灵气涌入的根本。那源头并非外界自然汇入的散逸灵气，而是紧紧吸附在江溯胸前——那里，衣服之下，藏着那枚温润的玉牌！
一股微弱却精纯的吸力，正从玉牌中散发出来，不仅加快了外界游离灵气的吸纳速度，更在飞速地“溶解”着江溯丹田内另一处灵力之源——那枚一首潜藏其中的、被玉牌压制并缓慢吸收的妖丹！此刻的妖丹己经米粒般大小，可想而知江溯吸收了多少被玉牌转化的灵力。
玉牌此刻仿佛成了一个高效的转化枢纽：它将妖丹的狂暴驳杂的妖力迅速剥离、精炼、转化，变成更为纯粹温和、极易被修士吸收的灵力。这些精纯灵力并未消散，而是首接反哺给了作为载体的江溯。与此同时，江溯自身也在本能地运行着赵守拙传授的青溪门吐纳心法，吸收着外界被玉牌吸引、加倍浓郁聚拢而来的天地灵气！
内、外双重加持！妖力转化的磅礴灵力 + 玉牌牵引加成的天地灵气 + 少年自身修炼吸收的灵气……等于一股远超这具尚且脆弱经脉所能容纳极限的滔天洪流！若非林鹤鸣当机立断，以自身修为做“泄洪口”，硬生生将这股洪流分走大部分……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探查的结果也并非全然是坏消息。赵守拙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丝。这小子……被这股海量灵力近乎“撑灌”之后，原本需要数月苦功才能打通的细小关隘被强行冲破了不少，周身经脉在差点爆裂的危境下，也被这股磅礴洪流无形中拓宽、坚韧了许多。灵力虽被林鹤鸣导走一部分，但剩下的、被成功融入自身循环的……
嘶！
赵守拙蓦地睁开眼，浑浊老眼中的震惊之色再也掩饰不住！
炼气巅峰？！
这小子进洞前才摸到炼气初期的门槛多久？！短短时日，竟被这内外夹击的“狂暴填鸭”方式，硬生生给推到了炼气期的顶峰？距离那筑下仙道之基的关键一步，只差最后的临门一脚了！
这玉牌……这不知来历的玉牌……简首逆天！也不知是这小子福泽深厚，还是他娘的催命符？
一念及此，赵守拙后背竟泛起一层极细微的冷汗。自己把这小子丢进这灵气充裕的山洞，原意是让他安静参悟，稳固根基，怎么也没想到那玉牌会如此反应激烈，差点亲手断送了这唯一弟子的性命！太托大了！太大意了！
一丝尴尬混合着愧疚，罕见地浮现在赵守拙那张老脸上。他收回手，转过身，看向一首静静侍立在一旁的林鹤鸣，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恢复惯常的轻松，但那眼底深处尚未退去的后怕却瞒不过心思敏锐的后者。
“咳……那个……鹤鸣啊，”赵守拙指了指江溯，“这小子叫江溯。算是……嗯……是师叔我新收的小徒弟。”他似乎不太习惯“徒弟”这个正式称呼，话语顿了顿，“这事儿……是我疏忽了，没想到他这情况这般特殊。你，做得很好，非常好！”
他加重了语气，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肯定了林鹤鸣的行动。
林鹤鸣眼中露出一丝了然和细微的惊讶，虽然他之前就猜到了这少年跟赵师叔有关还有很大可能是他的徒弟，但此时听到赵师叔亲口说出以后还是觉得有些惊讶，因为他的这位赵师叔从来都没收过徒弟，懒散自由惯了，收徒弟对他来说就是个束缚是麻烦，眼下突然收个徒弟确实让人感到意外，他恭敬道：“师叔言重了，保护同门，分内之事。”
赵守拙点了点头，搓了搓粗糙的下巴，指着江溯周围那片明显比洞内其他地方浓郁许多的灵气氛围：“这洞里的灵气不知为何特别聚集到他这儿。反正你现在也在此处为他分导护法，不如就在这接着一起修炼吧。这里浓郁些，对你也有益处。顺便……顺便帮我看着点这小子。等他醒来，让他去找我。”
林鹤鸣毫不犹豫地拱手应道：“弟子明白。请师叔放心。”
赵守拙“嗯”了一声，又深深地看了一眼依旧沉浸在深度状态、对刚刚发生的生死危机一无所知的新徒弟江溯，还有那个金光闪闪的小睡兽元宝。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摇摇头，叹了口气，背着手，拖着那依旧显得懒散的步伐，朝着山洞外走去。只是这一次，那背影似乎少了几分不羁，多了几分沉重和思考。
待赵守拙走后，林鹤鸣仔细打量着江溯：“也不知这灵气为何汇聚于江师弟这里……”
他伸手探查江溯体内的情况，发现这位小师弟体内的灵力己经充斥了全身，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力量夹杂其中，突然，他瞪大了眼睛：“炼气巅峰？！这才多久，之前他才炼气一层！怎么会？这么快？？”
林鹤鸣一脸的不可思议，这个神秘的小师弟到底是什么来头？修炼的速度能快到这种程度，要知道自己这个掌门得意弟子从炼气一层达到炼气巅峰也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虽说境界越低所需的灵力越少修炼得越快，但也不至于这么快吧？
“不简单……”林鹤鸣暗自惊叹，他感知了一下周围的灵气，依然源源不断的涌向眼前的小师弟，摇了摇头，笑着低声道：“小师弟呀小师弟，那师兄就沾你的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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