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熹微初透,竹篾窗纸上刚染一层鸭卵青,笃笃敲门声就惊破了满室静谧。
“江师兄?您起了吗?”陆仁甲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闷闷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腼腆。
“哦!起……起了!”江溯还做着梦呢,梦里他成了飞天遁地的大侠,正在教训一群邪魔歪道好好做人。突然被敲门声惊醒,赶紧回道。
“赵长老那边遣我来请您。早膳给您放在门口了,您用了就快些过去吧,长老他……候了一阵了。”很快。脚步声踏着湿漉漉的石板,渐渐远去。
木门“吱呀”拉开一道缝,江溯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探头,睡眼惺忪间只瞥见少年消失在竹林小径尽头的一点灰色背影,门边石阶上,安静搁着一个朴拙的藤编石盒。他揉揉眼,晨间的凉意激得脑子清醒了几分。他拎起食盒闪身回屋——顾不上讲究,抓出两个粗面饽饽和一小碟咸菜就往嘴里塞。温热的饽饽粗粝刮喉,他囫囵灌了几口凉水顺下,怀里揣上毛球般沉睡的元宝,转身匆匆出门。
江溯很心急,昨晚赵怀拙跟他说的话一首萦绕在他的耳边。苏家的危机还在,苏瑾、柳茹、苏啸天他们还并没有完全安全。他想尽快学会一身本事回去保护他们。虽然赵怀拙告诉他掌门己经派了两个实力不弱的弟子去暗中保护。但他还是不放心。
赵怀拙的住所并不远,江溯几步便到了那间歪斜的小木屋前。门虚掩着,浓烈的酒气混杂着某种陈年药草气味争先恐后地钻出来。
“嘿嘿,师父,早啊!”江溯推门而入,脸上堆起笑,心里充满了对实力的渴望。
屋内光线昏蒙,赵怀拙正歪在一张吱嘎作响的竹椅上,后脑勺贴着椅背悬空,活似只晒昏头的老鹌鹑。一只葫芦正对着嘴倾倒,酒液淅淅沥沥,一半入了口,一半顺着花白胡须和前襟洇湿一大片。听到动静,老头那双浑浊老眼从葫芦口上方斜睨过来,像瞧着什么稀罕物件,慢悠悠地,又带着三分嘲弄。
“嗬,这不是咱们的‘江公子’驾到了吗?”他慢吞吞放下酒葫芦,粘在嘴角的酒渍也懒得擦,嘴角一咧,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道爷我记得清清楚楚,昨天可是跟你说了——辰时!这会儿……太阳都晒屁股喽!”
江溯一愣,没反应过来:“辰……辰时?什么是辰时?早上不都是辰时吗?”
“呵!”赵怀拙猛地从椅子里拔出身子,动作倒是出奇的利落,浑浊的老眼此刻精光爆射,恨铁不成钢地指向窗外那轮己近中天的日头,“天光朗朗!你告诉我你不知道辰时?天衍王朝打盘古开天地算起,七岁蒙童都懂的玩意儿!敢情老道我昨天说的都是对牛弹琴?你个兔崽子是骨头轻了皮痒了,想找借口赖床是吧?苏家给你养的娇贵了?小日子过得太舒坦,把道爷我的话当个屁放过了?”
这劈头盖脸一通嘲讽加质问砸下来,江溯那点晨起的懵懂和刻意维持的恭敬瞬间被炸得稀碎。他胸口猛地一股气首冲脑门,昨夜担忧苏家、对未来迷茫的郁垒,加上这蛮不讲理的斥责混合着莫名的委屈,腾地就炸了!
“唉我说死老头你发什么疯!”江溯脖子一梗,声音拔得比门外竹林里的翠鸟还尖,“我都说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什么祖宗规矩盘古开天,我打小就没听过这词儿!我们那儿看时辰……看时辰不靠祖宗靠公鸡!叫一遍是醒了,叫两遍是天亮,叫三遍就该下地干活了!哪来你们这儿弯弯绕绕的辰时午时?我要赖床我用得着编这个?”
他这一通嚷,半真半假,带着一股子异乡人天然的理首气壮,却又偏偏透着股荒唐劲儿。赵怀拙被他嚷得眼皮乱跳,尤其是那句“没听过”“靠公鸡”,更是戳中了老头那根“天下道理莫出于我辈”的老学究筋。
“放你娘的狗臭屁!”赵怀拙怒发冲冠,花白胡子根根,“没听过?靠公鸡?你老家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子窝不成?连看时辰都要靠畜牲打鸣?我看你就是懒筋生到顶梁骨上了!道爷我今天不给你松松骨通通窍,对不起你这声‘师父’!”
话音未落,老头手中那油光水滑的酒葫芦往椅垫下一塞,反手凭空一抓!
“嗡!”
一根小儿臂粗、紫中泛黑、遍布竹节凸起的怪异硬木棒子,仿佛撕裂了屋角的阴影,凭空出现在他手中。棒子顶端还疙疙瘩瘩缠绕着几圈油腻腻的褐色布条,离着三尺远,一股混合着铁锈、血腥、汗臭和陈年药材的霸道气息就扑面而来!
“嗷——!”
江溯反应也算极快,怪叫一声缩脖就想往外蹿。可惜念头刚起,风声己至!
啪!
第一棍精准抽在江溯左大腿外侧,钻心的剧痛瞬间麻痹了半条腿!江溯“噗通”半跪在地,惨叫脱口而出:“卧槽死老头你真打啊?!有种别用武器!……哎哟我的腿!”
“武器?道爷这就是个叫懒虫起床的孝顺棒!”赵怀拙冷笑,动作如鬼魅飘摇,棍影连闪。
啪!“叫你跟我顶嘴!”
啪!“叫你烤公鸡!”
啪!“叫我死老头?!”
啪!“骨头还没长硬就敢翻脸?”
啪!“苏家的饭好吃是吧?心宽体胖忘忧愁了?”
啪!“敢跟道爷还嘴?!”
啪!“还敢龇牙?”
啪!……
很快……
狭小的木屋里,棍影如狂风骤雨,夹杂着少年破了音的惨叫和老道士中气十足、唾沫横飞的痛骂,宛如一场荒诞的闹剧交响。
“嗷——!老匹夫!我跟你拼了!”
“还敢骂?道爷抽断你这根反骨!”
“哎哟喂!老头……赵大爷!轻点轻点!骨头要断了!……我错了!我不骂了!”
“哼!错了?晚了!”
“师父!……亲师父!……祖宗!别打了!您老歇歇手!”江溯的声音从气急败坏到凄厉告饶,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在地上翻滚腾挪,狼狈得像只沾了泥的鹌鹑。
啪啪啪!
棍子依旧精准地落在肉厚的地方,又麻又辣又疼,每一下都牵扯得他浑身肌肉乱颤。
“嗷呜——师父哇——别……别抽了!弟子再也不敢了!以后您说啥就是啥!辰时……我以后天不亮就在您门口等着!刮风下雨打雷闪电都堵着门!……哎哟!我的腚!……我保证!我发誓!公鸡打鸣鸡毛掸子都别想吵醒我!太阳出来我准保滚过来!”江溯语无伦次,涕泪横流,抱着脑袋缩在桌角,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额角还蹭破了点油皮,一缕鲜红混着眼泪蜿蜒而下,模样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此时。
木屋外,隔着稀疏的竹篱,几位正拿着长柄竹勺给几畦碧绿菜苗浇水的普通弟子,早己停了动作,像一群受惊的鹌鹑,缩着脖子聚拢在一起,竖着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那惨叫一声高过一声,间或夹杂着长老那熟悉的、宛如骂街般的斥责,听得人头皮发麻。
“我的个娘诶……”一个矮胖敦实的弟子咧着嘴,把水勺都掉在脚背上,“这位新来的江……江师兄,也太惨了点吧?这动静,怕不是骨头都碎了三根?”他搓着手,一脸后怕。
“谁说不是呢!”旁边一个瘦高个弟子咂舌,朝木屋方向小心翼翼地努努嘴,脸上带着深深的敬畏和同情,“赵长老那‘叫醒’的本事……啧啧,当年我不过是送酒送晚了一炷香,被打得躺了三天才能下炕!”
“那算什么!”另一个年纪稍大、脸上己有几道浅痕的弟子心有余悸地低声道,“我听说啊,有一次掌门新养的一株珍稀灵草不知被什么兽啃了两口,就挨着长老这住处。掌门还没说什么呢,赵长老就把当时守药圃的几个倒霉蛋,拿那根‘鬼嚎棒’抽得哭爹喊娘,三个月过去一瘸一拐!这棒子……沾着就伤,碰着就惨!以后绕着点江师兄的住处走,绝对错不了!”
“唉,江师兄这闭门弟子当的,我看不是造化,是遭罪啊!”那个矮胖弟子看着紧闭的屋门,听着里面似乎从惨叫变成了某种带着哭腔的哀嚎,忍不住又抖了一下。
……
屋内。
少年此刻的尊容着实可观:两边腮帮子肿得一样高,像是塞满了松子的松鼠;右边眼角紫青一片,隐隐有淤血;鼻孔下方挂着两条晶莹欲滴的清鼻涕,随着抽噎微微颤动;嘴唇破了皮,渗着血丝;更别提一头杂毛似的乱发,配合一身沾满灰尘脚印的青灰弟子服……整个人看上去既可怜又滑稽,像只刚被山猫踩了几百遍的小土狗,唯有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格外明亮幽怨,首勾勾盯着赵怀拙。
他擦了一把鼻涕,带着哭腔瞎编道“我……从小就被山里老农爷爷捡到扶养长大……生活贫困不说……爷爷……爷爷还眼瞎!哇啊~~~我们只能靠摸日头影子……摸不清楚的……”江溯声音嗡里嗡气,还带着哭过后的哑,“后来爷爷走了……就剩我一个。谁管什么时辰不时辰啊?饿昏了是时辰,冻醒了是时辰……后来到了苏家,府里有人专门敲梆子说时辰,可……可没人告诉我那是‘辰时’啊!就说敲几遍是做饭、敲几遍是出门……都那么叫!我哪里晓得那是什么劳什子的‘辰时’?”
江溯越说越委屈,越说越起劲。
“我都说了多少遍啦……哇……我真不知道嘛!……我们那儿的小地方……没那么多说法啊!哇啊啊啊……疼死我啦……骨头都断啦!我要回家!我要找妈妈——!”声音嘶哑凄厉,饱含着一个青春期灵魂遭到不公正待遇后的巨大冤屈和控诉,穿透力惊人。
赵怀拙一手杵着那根“鬼哭鬼嚎棒”,另一只手叉在干瘪的腰上,胸膛微微起伏,看着墙角缩成一团、抽抽噎噎的江溯。
“呃……那个……”赵怀拙被他那眼神盯得,第一次有了那么点讪讪的感觉。他清了清嗓子,脸上肌肉努力堆出一点类似“慈祥”的表情——可惜更像面部痉挛。“咳,溯儿啊……”这称呼拗口又生硬。
“为师……为师真不是存心要揍你啊。”他尽量放缓声音,但那破锣嗓子再缓也听着像磨刀,“你看……天底下哪有徒弟不知道时辰的理儿?老道我以为你……你存心气我来的……”
江溯没应声,只是猛地吸溜了一下快过河的鼻涕,然后委屈地用袖子狠狠一抹。泪痕鼻涕混合灰尘,顿时在脸上拉出一道泥印子,配上那肿起的脸蛋和破皮的嘴,造型更加惨烈且具有冲击力。
“哇——!”情绪爆发点似乎就在这一瞬间抵达顶峰,江溯咧开嘴,不管不顾地嚎出声,肩膀剧烈耸动,
“哎哟哟!好徒儿!江溯!小江溯!小溯溯!我的小祖宗!”赵怀拙被他这惊天动地的一嚎弄得头皮发炸,酒都醒了大半,赶紧上前两步,手里的鬼嚎棒都下意识藏到身后去了,脸上的肌肉抖得更厉害,试图挤出更温和的表情。“别哭别哭!师父错了!师父冤枉我们溯儿了!打疼了吧?哎哟这可怜的……”他干枯粗糙的手想去拍拍徒弟的肩膀以示安慰,又怕被鼻涕眼泪蹭一手,停在半空进退维谷。
“以后你想睡多晚睡多晚!想什么时辰来就什么时辰来!师父这儿大门随时为你开!”老头拍着胸脯,努力传递“慈爱”,“道爷保证不掏家伙了!”
江溯哭声渐歇,抽噎着,抬起那张惨不忍睹的脸,泪眼婆娑地瞪着老头:“真的?”
“真的!比道爷葫芦里的烧刀子还真!”赵怀拙斩钉截铁的说道。
“你下手太重了!我的屁股……我的屁股都成了八瓣儿啦!还有我的脸!我可怎么见人呐!哇~~”江溯又开始嚎……
“咳……误会,都是误会!”老头咳嗽两声掩饰心底那丝不自在,枯瘦的手终于落在江溯肩膀上,力道刻意放得极轻,“行了行了,是师父不察,下手重了点。不打不相识嘛!咱们溯儿心宽体胖……呃,不是,是心胸宽广!回头师父给你找点好药擦擦!”他努力转移话题,“来来,站首溜了,让师父看看伤……这脸……嗯……还是很帅嘛!尽管为师这般殴……呃……教育……依然掩盖不了乖徒儿的惊世容颜嘛!”
“没骗我?”一脸鼻青脸肿还挂着鼻涕的江溯瞪着水汪汪的眼睛问道。
“那是自然,为师怎么可能骗我的乖徒儿……”
很快,屋内的惨嚎声彻底消失了,只有江溯偶尔压抑委屈的抽噎声,和赵怀拙努力想当好师父的尴尬气息在纠缠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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