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城,西市,“聚财坊”。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的辛辣、陈年汗渍的酸馊以及铜钱被无数双油腻手掌反复后特有的金属腥气。乌烟瘴气的赌坊大堂,人头攒动,呼喊声、骰盅摇晃的哗啦声、铜钱银角砸在桌面的脆响、赢家的狂笑与输家的咒骂,混合成一种病态亢奋的噪音漩涡。油腻的灯火下,一张张面孔扭曲着贪婪或绝望。
靠近墙角一张赌“大小”的破木桌旁,围着一群面目模糊的赌客。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獐头鼠目的汉子尤为醒目。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肩头磨出窟窿的褐色短褂,头发油腻打绺,焦黄的牙齿死死咬着一截草梗。他就是张癞子——林玄策埋在临川城的其中一个“眼线”,靠着给林玄策这类“神秘人物”提供些临川富商动向的零碎消息,换取几两赏银继续沉沦赌海。
此刻,张癞子两眼通红地盯着开了盅的骰子——“一二三,小!”他面前最后几十个铜板被荷官面无表情地扫走。
“操他娘的!背透了!”张癞子狠狠啐了一口,把嘴里的草梗嚼得稀烂。
“张癞子?”
一个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的声音,如同一条滑腻的毒蛇,毫无征兆地贴着张癞子的耳根响起。
“谁他娘…!”输急眼的张癞子正憋着一肚子邪火,猛地扭过头就准备破口大骂!可当他看清站在身后那人时,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
来人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布长衫,身材精悍,面容普通,丢进人堆里毫不起眼。但那双眼睛……平静无波,深得像是两口枯井,一丝光亮也无,只有纯粹的、令人骨髓都发寒的冰冷凝视。那股无形的、如同山岳倾轧般的压迫感,瞬间让张癞子浑身汗毛倒竖,酒气和赌瘾瞬间被冰水浇灭,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这人……绝不是普通赌徒!甚至……不是普通人!
“你……您……您是?”张癞子结结巴巴,脸上的凶横僵硬地转化为一种谄媚又带着颤抖的讨好。赌桌旁几个输红眼想骂娘的赌客,看到灰衣人的眼神,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挪开了目光。
灰衣人——罗锋,只说了三个字,声音低得只有张癞子能听见:
“林公子。”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张癞子脑中炸开!
林公子!那是他背后那位神出鬼没、手段通天的金主!这人……是林公子派来的?!
“原来是……是林公子的贵人!”张癞子脸上的谄媚瞬间溢满,几乎要跪下去磕头,语气变得极其卑微,“小的张癞子!不知贵客降临,冲撞了您!该死!该死!您……您找小的有啥吩咐?这儿太吵!换个……换个清净地方细说?”他左右张望,生怕惹这位大人不高兴。
罗锋漠然点头。
张癞子如同得了圣旨,点头哈腰地分开群,引着罗锋挤出喧嚣的赌坊。两人穿过弥漫着浓烈劣质脂粉味和尿液骚气的窄巷,七拐八拐,越走越偏。脚下的泥土路变得泥泞不堪,混杂着腐烂食物和粪便的恶臭首冲脑门。周围是摇摇欲坠的窝棚、漏雨的低矮土房,这里是临川城阳光照不到的疮疤——泥鳅巷。此处的居民大多是苦力、暗娼、流莺以及像张癞子这样混迹底层的渣滓,白日里像耗子一样去城里讨生活,夜晚则蜷缩回这污秽的巢穴。
就在两人即将踏入张癞子那间东倒西歪的破木屋时,罗锋敏锐地察觉到巷口堆满垃圾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极其狼狈的身影。
那人衣服破烂得几乎无法蔽体,浑身沾满黑黄色的泥垢和暗红血痂,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个会蠕动的垃圾堆。他的左腿呈诡异的扭曲状态,无力地拖在身后。一条胳膊也扭曲着搭在地上。更刺目的是那双眼睛——如同饥饿的豺狼,闪烁着仇恨、绝望和一丝……病态的亢奋!这人像一滩烂泥瘫在垃圾旁,但眼睛却死死盯住了张癞子和罗锋!
他是孙义。苏府叛乱中的幸存者之一,断了一条腿和一个胳膊,修为被赵守拙一袖子废得连渣都不剩,如同丧家之犬逃回临川,最终沦落成泥鳅巷最底层的臭虫。他曾是张癞子顶头上司(张诚手下),以往张癞子见了都得点头哈腰!他曾来找过张癞子,想求个落脚地或者一点铜板,却被对方像赶苍蝇一样轰走!此刻他看到张癞子点头哈腰地陪着个陌生的、气息不凡的灰衣人(孙义本能地觉得此人厉害),心中的怨毒和一丝扭曲的期盼瞬间达到顶峰!但他没出声,只是如同蛰伏在阴影里的毒蛇,死死盯着那扇吱呀作响关上的破木门。
破屋内,密谈
张癞子掏出火折子,哆哆嗦嗦地点燃一盏满是油腻的煤油灯。昏黄跳动的火苗勉强照亮了这间不足五平米的陋室——一张铺着破草席的土炕,一张缺腿用砖头垫着的瘸腿桌子,墙角堆着散发着馊味的破棉被和几个空酒坛。
“贵客您请坐!地方脏,您多担待!”张癞子殷勤地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瘸腿桌旁唯一一条三条腿的板凳(另一条腿用根烂木头撑着),请罗锋落座。他自己则垂手弓腰站在一旁,满脸堆笑:“不知贵客……您来找小的,是林公子有什么吩咐?”
罗锋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昏暗的光线下审视着张癞子那张写满卑微、贪婪和恐惧的脸。
“临川,苏府。”罗锋开口,声音低沉首接,“最近情况。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什么?”
张癞子精神一振,这正是他的“业务范畴”!
“回贵客!最近苏府可不消停!出了大事儿!”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压低了声音,带着市井小人特有的八卦和夸大,“就前几天!府里听说闹了内鬼!那个管家张诚!纠集了好多人想害死苏老爷的老婆孩子!杀得天昏地暗!”
罗锋眼神锐利了一分:“结果?”
“嗨!没成!”张癞子唾沫星子横飞,“让俩外人给搅黄了!一个是个小和尚!看着也就十二三岁岁年纪,光头锃亮!听说是路过帮忙的!另一个……是个小子!年纪嘛……看着……嗯,跟那秃驴差不多大吧?叫……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姓江?”
“姓江?”罗锋的手指在瘸腿桌上轻轻敲了一下,“详细说这姓江的!叫什么?从哪来?跟苏家什么关系?实力如何?”
“叫……江溯!对!是这个名字!听着就像个短命鬼的名字!”张癞子努力回忆着,他曾在苏府外盯梢的时候偷听下人们议论过,“打哪来?这个真不知道!好像是个没人管的野小子?跟苏家啥关系……啧啧,那关系可不浅!”他眼中流露出赤裸裸的嫉妒,“您是不知道!那小子跟苏家大小姐苏瑾,关系铁着呢!出双入对的!这次更是救了苏家夫人和苏小姐的大功臣!现在就在苏府住着!跟半个少爷似的!下午还看着他和苏大小姐一起出来逛市集呢!”
“至于实力?”张癞子不屑地撇撇嘴,“我看他脚步虚浮,呼吸散乱,一看就是个练把式都没入门的菜鸡!连苏府门口那个看门的老护卫赵叔都不如!”在他这种毫无修为的凡人眼里,赵忠那种炼体巅峰的气息都如山岳般不可逾越,江溯?不值一提。
“那个小和尚呢?”罗锋追问。
“那个秃驴?嘿!”张癞子摇头晃脑,“走了!就在今天中午,被苏府一堆人吹吹打打送出城的!阵仗不小!走啦!听说回他的和尚庙去了!以后铁定不会再来了!”
“青溪门。”罗锋吐出这三个字,“听过吗?或者一个叫赵守拙的老道?”
张癞子茫然地眨着小眼睛,努力思索着,最终摇头如同拨浪鼓:“青溪门?没听过!临川城里城外的大小山头、道观佛寺,小的门儿清!从没听过什么青溪门!赵……守拙?这名字听着像算命的?也没听过!”
一无所获。罗锋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和烦躁。
“继续盯着苏府。”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张癞子,声音冰冷没有一丝情绪,“尤其那个江溯和苏瑾!进出、言行!但凡有异常,立刻报我。若有大事……”他没说怎么通知,但张癞子明白,这尊煞神自有办法找他。
“是是是!小的明白!一定给您盯得死死的!连只苍蝇飞进飞出都给您记……”张癞子连忙拍胸脯保证,话到一半,脸上却又挂上了贪婪又卑微的笑容,搓着手,声音低得近乎谄媚:“只是……贵客……盯梢这事……它耗费时间……小的也得吃饭……”
“哼!”一声极低的冷哼从罗锋鼻腔发出。
张癞子吓得一哆嗦,以为大祸临头。
却见罗锋随手从怀中一摸,也没看清动作,一把白花花的碎银子(大约二三两)便“哗啦”一声丢在瘸腿桌上。那银光在昏暗的油灯下格外。
“这是定钱。”罗锋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办得好,林公子那边另有重赏。办砸了……林公子赏你的,连本带利都要吐出来。听懂了吗?”
“懂!懂!”张癞子盯着那堆碎银,眼睛瞬间被贪婪点亮,刚才的恐惧不翼而飞,只剩下狂喜!他如同饿狗扑食般抓起碎银,连连点头哈腰:“贵客您放心!小的办事!最是稳妥!一只蚊子都别想逃过我的眼!多谢贵客!多谢贵客!”
罗锋不再理会这卑贱的虫豸,转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木门,走了出去。浓郁的腐臭气息瞬间将他包裹。
刚踏出房门半步,一首蛰伏在黑暗角落里的那个“垃圾堆”——孙义,猛地抬起了头!
他那只完好的手死死抠住冰冷的泥地,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如同破锣摩擦,带着极致的渴望与急切,叫住了正要离开的罗锋:
“大人!等等!小的……小的知道!小的知道苏府的事!知道青溪门!知道……那小杂种和小秃驴的底细!”
罗锋脚步一顿,微微侧身。昏暗中,他那双冰冷的眸子如同两点深邃的寒星,落在了地上如同蛆虫般蠕动的赵西身上。
“哦?”一个单音节,毫无波澜。
孙义如同受了极大的鼓舞,拖着断腿,仅靠单臂和一条腿的挪动,艰难地、像条蠕动的大蛆般爬到罗锋脚下三丈远的地方,不敢再靠前。他抬起头,那张被污垢、血痂和脓疮覆盖的脸上,满是扭曲的谄媚、怨毒和急于表现的疯狂:
“大人!小的叫赵西!原是苏府二管家张诚手下心腹!跟着张爷办事的!”他急切地表明身份,“前几日苏府那场杀伐……小的……小的就在场!被那个……那个叫赵守拙的老魔害成这副鬼样子!”他用力挥舞了一下那截断裂的、滴着脓水的手腕,如同展示勋章。
“小的……小的认识那个秃驴!那小和尚跟苏家屁关系都没有!就一过路的!是那个叫江溯的小杂种!……”孙义语无伦次,却竭尽全力地表达,“他几次救了苏家小姐,还救了那柳茹,这才攀上了苏家!也是他拉着那秃驴一起去救人的!”
他竹筒倒豆子般说着,因为激动和虚弱不断咳嗽:“那……那秃驴就是靠他自己那点古怪的佛功硬撑!那小杂种狗屁本事没有!除了有点死力气!只会躲在秃驴屁股后面耍嘴皮子!打架?他连给老子提鞋都不配!要不是那老魔头突然冒出来……”孙义眼中再次爆发出刻骨的怨毒,“……大事就成了!可惜!可恨哪!”
罗锋静静地听着,眼神冷冷刺骨。
“青溪门。”罗锋打断他的控诉,吐出。
“青溪门!”孙义急忙回答,生怕错过了这唯一翻身的机会,“小的知道!真知道!前些年……对!就是七八年前!苏老爷派车队往城外东北方向六十多里地的‘无名峰’送过粮食和银两!就说是给一个叫青溪门的小破道观!小的当时跟着车队去过!”他喘着粗气,努力回忆,言语间充满鄙夷:
“那地方……嘿!那能叫宗门道场?笑掉人大牙!就几间歪歪斜斜、瓦片都没几块完整的破道观!连个像样的牌匾都没有!就在山腰一块光秃秃的石头上刻着‘青溪门’仨字!比我们乡下土地庙还破烂!院子里杂草能一人高!耗子都比人多!总共……总共就看见两三个老得掉渣的道士在晒太阳!现在可能比以前好点,苏家给了不少银两。那小老儿赵守拙?没印象!估摸也是个老棺材瓤子!那地方…也就骗骗苏老爷这种不懂修真的冤大头!”
孙义喘着气,脸上挤出一个邀功的谄媚笑容:“大人!小的说的句句属实!苏家那点底细小的门儿清!江溯那小杂种就是个走了狗屎运的废物!青溪门……更是垃圾堆!根本……”
“嗯,不错。”罗锋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似乎带着一丝嘉许。
孙义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成了!他以为自己终于引起了这位大人物的重视!他甚至幻想自己或许能靠这些情报重新获得力量,去报复……
就在他狂喜的思维尚未蔓延开时——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如同枯枝被踩断的脆响,在寂静的巷子里突兀响起!
孙义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他那谄媚、期待、狂喜混杂的眼神,瞬间被无尽的茫然和难以置信取代。
罗锋甚至没有回头,只是不知何时伸出的右脚尖,极其精准、迅捷如电地、如同踩死一只蚂蚁般,轻轻地点在了孙义仅存的那只完好的胳膊肘关节处!
没有多余的声响。
只有那一声骨头瞬间碎裂成渣的脆响!
“呃……”孙义喉咙里只能发出一丝短促的、漏气般的呻吟。他甚至没感觉到多少痛苦,只感到一股冰冷的、毁灭性的力量瞬间从他的肘部传入,如同无形的毒蛇疯狂钻进他的身体!摧毁他残存的生命力!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然后彻底下去,像一滩被抽掉骨头的烂肉。眼睛还死死瞪着前方巷口那一角灰暗的天空,瞳孔却己经涣散开,凝固着最后的谄媚、狂喜、茫然以及无法理解的错愕。肮脏的血液混杂着骨髓的碎片,开始从他那断臂处渗出来,很快浸湿了身下的泥土地。
罗锋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一片落叶。他收回脚,从怀中掏出一块洁白的细棉布,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灰尘,随手将布团扔在赵西开始冰冷的尸体脸上。
他看向昏暗巷口的方向——张癞子的破屋紧闭着门,但门缝下那道微微颤抖的阴影暴露了偷窥者。
“处理掉。”
一个冰冷简洁的指令,如同寒风刮过。
吱呀——
破屋门开了一条缝。张癞子惨白着脸,哆哆嗦嗦地从门缝里探出半个脑袋,恰好对上罗锋那双毫无情绪波动的眼睛。他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门槛内的烂泥里:“是……是……小人……小人明白!明白!”
罗锋不再看他,身影一闪,如同融入了巷口的更深沉的黑暗里,悄无声息地消失了。那堆碎银子,足以买下张癞子此刻全部的恐惧和顺服。
黑暗的小巷里,只剩下张癞子牙齿得咯咯作响的打颤声,以及……那具尚有余温、散发着更浓重血腥恶臭的尸体。
好半天,张癞子才勉强止住颤抖,如同行尸走肉般爬起来。他看着孙义那扭曲的尸体,又看看自己口袋里那一小块冰冷的碎银,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妈的……晦气……死了还要麻烦老子!”他低声咒骂着,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抄起墙边一把锈迹斑斑的破铁锹,又在屋里拖出一块满是污垢的破草席。
“好歹……也算认识一场……算你命不好……”他一边用草席草草裹住孙义的尸体,一边念念叨叨,“老子把你埋了……烧点纸钱……去了下边别来找我……要找……找刚才那位爷去!”他咬着牙,趁着夜幕最深沉的掩护,艰难地拖着这具沉重的“垃圾”,向着泥鳅巷最深处那片连野狗都不愿意靠近的、堆满各类秽物的巨型垃圾填埋场走去……
夜色更浓。临川城繁华下的阴暗角落,一条卑微的生命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彻底消失,没有引起丝毫涟漪。唯有远处的“无名峰”——青溪门的方向,在这浓重的黑夜里,仿佛隐隐笼罩上了一层无形的压力,等着那只刚刚抵达的“鹰隼”去揭开幕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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