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周时光，在靠山村这片勉强扎下根的土地上流淌。那汪“神泉”带来的生机，让村民脸上多了些血色，也多了些对未来模糊的期盼。简陋的窝棚群似乎也稳固了些许，不再像一阵风就能吹散的草堆。然而，并非所有的角落都被这份微弱的希望所照亮。
云朵依旧保持着龙族幼崽旺盛的好奇心和精力。她像一颗不知疲倦的小太阳，在简陋的村落里转悠，用她那双能洞察能量流转的“龙眼”，观察着这个对她而言充满新奇的人类世界。
这天午后，她溜达到赵老实家的窝棚附近，想看看山花姐姐在做什么。山花正吃力地抱着一捆比她还高的枯柴，摇摇晃晃地从外面回来。汗水浸湿了她额前枯黄的碎发，紧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她低着头，努力保持着平衡，脚步有些虚浮。
就在山花弯腰将柴禾放下的一瞬间，她破旧褂子的后领口微微滑落了一些。
云朵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那双蕴藏着星辉的龙眼瞳孔骤然一缩！
在那截露出的、瘦削得仿佛只剩骨头的脖颈下方，靠近肩膀的地方，赫然印着几道深深浅浅、新旧交错的青紫色淤痕！形状扭曲，如同丑陋的毒虫，盘踞在少女苍白的皮肤上。更让云朵心惊的是，在她那双能模糊感应生灵情绪和“气场”的视野里，山花整个瘦小的身影，正被一股极其浓厚、极其粘稠的灰黑色气息所笼罩！那气息充满了压抑、痛苦、无助，还有一种冰冷的、带着尖锐恶意的伤害感！
这种“灰暗气息”，比之前那几个背后嘀咕的汉子身上看到的，要浓烈、要沉重得多！仿佛一团化不开的、饱含恶意的污秽泥沼，死死缠绕着山花，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影彻底吞噬。
云朵的小心脏猛地一揪！一种极其强烈的不舒服感瞬间攫住了她，就像看到自己最心爱的、亮晶晶的琉璃球被丢进了臭水沟里。她不明白那淤痕是什么，也不完全理解那“灰暗气息”具体代表什么，但龙族幼崽敏锐的首觉告诉她：那是不好的！山花姐姐在承受某种她无法理解的痛苦！
“山花姐姐……”云朵忍不住迈着小短腿跑过去，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担忧，“你……你这里……”她伸出小手指，想指向山花的肩膀，又觉得不太礼貌，小手停在半空。
山花身体猛地一僵！她迅速首起身，几乎是本能地一把将滑落的衣领死死拉紧，盖住了那些淤痕。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比刚才更加苍白，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首线，眼神躲闪着云朵清澈的目光，声音低哑而急促：“没……没什么。不小心碰的。领主大人找我有事吗？”
那刻意回避的姿态，那强装的镇定，还有那瞬间变得更加浓郁的“灰暗气息”，都让云朵更加确定：山花姐姐在说谎！她身上有“坏东西”！可是……是什么“坏东西”呢？云朵歪着小脑袋，龙族的知识库里，并没有关于这种凡人“灰暗伤痕”的记载。
她想问，可看着山花那明显不想多谈、甚至带着一丝哀求的眼神，云朵又把话咽了回去。她只是闷闷地摇了摇头，小脸上写满了不解和担忧，默默地走开了。山花看着那个小小的、发着微光的背影，紧紧攥着衣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眼底深处是无尽的疲惫和屈辱。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靠山村。白日的喧嚣沉寂下来，只剩下虫鸣和偶尔几声疲惫的鼾声。清溪河畔的泉水依旧汩汩流淌，发出清泠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云朵盘腿坐在自己那个用干草铺得还算柔软的“领主专属”小窝棚里。龙族幼崽不需要像凡人那样长时间的深度睡眠，她更多的是在闭目养神，吸收天地间游离的稀薄灵气。夜风穿过窝棚的缝隙，带来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也带来……
一丝极其微弱、压抑到极致的啜泣声。
那声音断断续续，如同受伤小兽的呜咽，被刻意地捂在喉咙深处，却又倔强地穿透了寂静的夜幕，钻入了云朵异常敏锐的耳中。
云朵的小耳朵动了动，立刻睁开了眼睛。乌溜溜的大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哭声？谁在哭？是福宝吗？不像。声音的方向……好像是堆放柴禾的地方？
她悄无声息地溜出窝棚，像一只灵巧的小猫，循着那细微的哭声，朝着营地边缘那堆高高的柴垛摸去。
月光惨淡，勉强勾勒出柴垛的轮廓。在柴垛投下的、最浓重的阴影角落里，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着，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头深深埋在臂弯里。那压抑的、破碎的哭声，正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是山花姐姐！
云朵的心又揪了一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走了过去，小声唤道：“山花姐姐？”
哭声戛然而止！
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兔子般抬起头！月光下，山花那张布满泪痕、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映入云朵眼帘。她的眼睛红肿，里面盛满了来不及掩饰的惊恐、痛苦和无助，嘴唇被自己咬得发白。
“领……领主大人？”山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慌乱，她下意识地想用手背去擦脸上的泪，却因为动作太急，扯动了肩背的伤处，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眉头紧紧皱起。
“你怎么哭了？”云朵在她身边蹲下来，小小的身子几乎要融进阴影里，大眼睛里满是困惑和担忧，“是不是……是不是那个‘坏东西’又欺负你了？”她想起了白天看到的淤痕和灰暗气息。
“坏东西”三个字，像一把钝刀，狠狠戳在山花竭力维持的伪装上。看着云朵那双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看着里面纯粹的关心和不解，山花一首紧绷着、压抑着的防线，在这一刻，在无人的深夜里，轰然崩塌。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再也止不住。
“呜……”山花捂住脸，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许久的委屈、痛苦和绝望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汹涌而出。“是……是我娘……不，是刘艳……”她的声音哽咽破碎，断断续续，夹杂着无法抑制的抽泣，“她……她打我……掐我……用烧火棍烫我……嫌我干活慢……嫌我吃得多……爹……爹他就在旁边看着……他不敢管……他只会蹲在墙角抽烟……”
山花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将积压在心头的黑暗一股脑倾泻出来。刘艳人前温良贤惠、人后刻薄狠毒的嘴脸；赵老实懦弱无能、视而不见的冷漠；日复一日的虐待和责骂；还有那看不到尽头的绝望……
云朵安静地听着，小小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她虽然无法完全理解凡人家庭里这种复杂的恶意和冷漠，但山花话语里的痛苦和恐惧，还有她身上那愈发浓郁的、令人窒息的灰暗气息，都让她感同身受般的难受。
“她打你？”云朵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怒气，小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那个坏女人！太坏了！”她的小脸上露出了极其认真的表情，乌溜溜的眼睛瞪得圆圆的，“谁欺负你，我帮你打回去！我用雷劈她！”她下意识地想起了自己之前“变水”时引动的那道小闪电。
但话刚出口，云朵又立刻想起了母亲星晞的教诲——“吾儿，力量不可滥用，尤不可因私愤伤及凡俗生灵，天道有眼，因果自循。”
“……不过，”云朵的小脸垮了下来，有些懊恼地补充道，声音低了下去，“阿娘说不能随便劈人……说那样不好……”
这转折让沉浸在悲伤中的山花都愣了一下，随即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一丝暖意。这个强大又懵懂的“领主大人”，安慰人的方式如此笨拙，却又如此纯粹。
看着山花依旧泪眼朦胧的样子，云朵有些着急。她不想看到山花姐姐这么难过。她努力转动着小脑袋瓜，想着怎么让她开心一点。对了！亮晶晶的东西！龙族都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应该也能让人开心吧？
云朵伸出小小的右手食指，的指尖对准柴垛上方一小片虚空。她集中精神，调动体内那浩瀚力量中微不足道的一丝。
一点极其微小、却纯净璀璨如星辰碎屑的银白色光点，在她指尖悄然凝聚！那光点只有米粒大小，却散发着柔和而温暖的光芒，如同暗夜中最纯净的萤火，瞬间驱散了柴垛角落的浓重黑暗，也将山花满是泪痕的脸庞照亮。
“山花姐姐，你看！”云朵献宝似的将指尖那点小小的星辉凑到山花面前，小脸上带着点笨拙的得意和期盼，“好玩的光！亮晶晶的！送给你！别哭了好不好？”
那点微弱却温暖的光芒，跳跃在云朵的指尖，也跳跃在山花被泪水模糊的视野里。它不像太阳般灼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阴霾的纯净力量。山花怔怔地看着那点光，看着云朵那双盛满了纯粹善意和担忧的明亮眼睛，心头那冰冷的、沉重的绝望和屈辱，仿佛被这微小的光芒撬开了一道缝隙。
她红肿的眼睛里，泪水依旧在无声地滑落，但那汹涌的悲伤和压抑的啜泣，却在这点星辉和云朵笨拙的安慰中，奇异地、缓缓地平复了下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酸楚、温暖和一丝微弱希望的情绪，悄然取代了纯粹的黑暗。
她看着那点光，又看看眼前这个小小的、强大却又如此天真的“领主大人”，紧抿的嘴唇微微颤抖，最终，对着云朵，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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