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日里依旧是干热的煎熬，但有了“领主池”的滋润，夜晚却多了几分难得的清凉和安宁。窝棚群在月色下投下参差的影子，虫鸣声此起彼伏，偶尔夹杂着几声疲惫的鼾声。然而，这份安宁并非理所当然。枯骨岭深处隐约传来的狼嚎，营地边缘新垦菜畦里偶尔出现的可疑爪印，都在提醒着村民们，这片荒野并未完全臣服于他们的篱笆和窝棚。
更重要的是，周老歪那次窥探，像一根刺，扎在赵有田和几个有心村民的心头。邻村的眼红，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饿狼，不得不防。
“夜里……得有人守着了。”赵有田蹲在自家窝棚门口，吧嗒着那根油亮的旱烟袋，对着赵大牛和几个围拢过来的汉子沉声说道，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忧虑，“防野兽，也防……人心。”
赵大牛等人默默点头，脸上也带着凝重。守夜，意味着少睡几个时辰，意味着在困倦中警惕黑暗里的危险。谁愿意干这苦差事？而且，靠山村人手本就紧张，壮劳力白日里开荒、打柴、修缮窝棚，己经累得够呛。
就在众人沉默，为这额外的负担发愁时，一个身影畏畏缩缩地从窝棚的阴影里蹭了出来。
是张二癞。
他佝偻着背，眼神躲闪，搓着粗糙的双手，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羞愧和决心的复杂表情。自从上次被云朵当众指着说“黑黑的”，又被村民孤立了一段时间后，张二癞的日子并不好过。恐惧和敬畏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更让他难受的是，看着村落一点点变好，看着那条清澈的溪流，看着福宝脸上有了笑容，看着山花默默为大家付出……他内心深处那点仅存的良知，如同被丢进死水的石子，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
尤其是最近，他好几次看到那个粉雕玉琢、浑身发光的小领主，在村落里溜达时，那双清澈的眼睛偶尔扫过他，不再是之前那种指出“黑黑”的锐利，而是带着一种……嗯，怎么说呢？像是看一件普通的物件，不再特别关注，但也谈不上厌恶。这种“被忽视”的感觉，反而让张二癞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他觉得自己像个躲在角落里的、见不得光的虫子。
“村……村长……”张二癞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砂纸摩擦，“守夜……守夜的活儿……交给我吧。”
所有人都愣住了，惊讶地看着他。张二癞？守夜？这个平日里偷奸耍滑、手脚不干净的主儿？
赵有田眯起老眼，审视着张二癞：“二癞子，你……能行？这可不是儿戏！”
“我……我能行！”张二癞猛地抬起头，脸上因为激动而涨红，声音也大了几分，“我知道我以前……不是东西！偷鸡摸狗，尽干些没脸没皮的事！给村里抹黑！可……可自从领主大人……”他下意识地朝云朵窝棚的方向瞟了一眼，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敬畏，“自从她来了，村里……不一样了。我……我也想……出份力！我保证！就守夜！绝不偷懒！要是……要是再犯浑，天打五雷轰！”他发着毒誓，眼神却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
赵有田沉默地看着他，旱烟袋在手里慢慢转着。赵大牛等人也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最终，赵有田重重地磕了磕烟袋锅子，叹了口气：“行吧。这差事……就给你。记住你说的话！守夜不光是熬时辰，耳朵要灵，眼睛要亮！发现不对劲，立刻喊人！”
“哎！哎！谢谢村长！谢谢大伙儿！”张二癞如蒙大赦，激动得连连点头哈腰。
于是，入夜后，靠山村的“守夜人”正式上岗了。
张二癞换上了现有的最厚实的褂子，腰里别着一把磨得还算锋利的柴刀，手里紧紧攥着一根削尖了头的、沉甸甸的木棍，开始了他的第一次巡逻。
月色朦胧，树影婆娑。白天熟悉的村落，在夜晚仿佛换了一副面孔。窝棚的黑影如同蛰伏的巨兽，风吹过枯草发出簌簌的声响，远处枯骨岭的轮廓在夜色中更显狰狞。张二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紧张兮兮地沿着窝棚群的边缘，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每一步都踩得格外小心，耳朵竖得老高，眼睛瞪得像铜铃，恨不得把每一片晃动的影子都看穿。
“沙沙……”
一阵风吹过旁边的草丛。
“谁？！”张二癞猛地转身，木棍指向前方，声音都变了调！他全身肌肉紧绷，心脏狂跳，仿佛看到了贼人或者野狼！
定睛一看，只是一只被惊起的夜鸟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呼……”张二癞松了口气，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刚走没几步。
“啪嗒！”
一块小石子从旁边的矮坡上滚落。
“有贼！！”张二癞又是一声怪叫，如临大敌般冲过去，举着木棍一阵乱捅乱扫，搅得尘土飞扬！结果发现是只出来觅食的刺猬，被他吓得缩成一团滚跑了。
“妈的……吓死老子了……”张二癞喘着粗气，拄着木棍，惊魂未定。
这一晚上，张二癞就在这种高度紧张的状态下巡逻着。风声是贼人的脚步，虫鸣是野兽的嘶吼，连月光下自己晃动的影子都能把他吓一跳。闹出的笑话自然不少，躲在窝棚里没睡着的村民听着外面张二癞一惊一乍的声音，又是好笑又是摇头。
“这二癞子……能行吗？”
“别把自己吓死就不错了……”
“唉，凑合着用吧……”
巡逻到后半夜，张二癞的神经己经绷到了极限，眼皮也开始打架。他晃晃悠悠地走到了村落最边缘，靠近毒气森林屏障的方向。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用枯树枝和茅草搭起来的简易小草棚，是云朵和福宝的“秘密基地”，里面放着她们捡来的“宝贝”——光滑的石头、漂亮的羽毛、枯萎但形状奇特的小花。
张二癞打了个哈欠，正想绕过去继续走，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草棚角落里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
绿幽幽的……一闪而逝。
张二癞的睡意瞬间吓飞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鬼火？！传说中坟地里才有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猛地转头，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草棚角落。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砰砰砰地几乎要跳出胸腔！
就在这时！
“噗！”
一点比刚才更清晰、更明亮的幽绿色光芒，毫无征兆地在那黑暗的角落里凭空亮起！只有指甲盖大小，却散发着一种阴森、诡异、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冷光！它静静地悬浮在那里，一动不动，却死死地攫住了张二癞全部的心神！
“妈呀——！！！鬼啊——！！！”
张二癞的魂都吓飞了！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手里的木棍“哐当”掉在地上！他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从地上弹起来，裤子裆部瞬间湿了一片！他什么都顾不上了，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跑！找村长！找领主大人！
“鬼火！有鬼火啊——！救命啊——！”张二癞连滚带爬，哭爹喊娘地朝着赵有田的窝棚方向狂奔而去，凄厉的叫声划破了靠山村的寂静，惊醒了无数沉睡的村民。
草棚里，云朵捂着嘴，小肩膀一耸一耸的，忍笑忍得肚子疼。福宝也趴在她旁边，黑亮的眼睛里满是恶作剧得逞的兴奋和一点点后怕。
“嘻嘻……福宝你看……他吓得好惨哦……”云朵小声说着，指尖那点用来制造“鬼火”幻象的微弱银芒早己散去。她只是觉得张二癞巡逻的样子太搞笑了，想用新学的“好玩的皮毛”逗逗他，没想到效果这么好。
赵有田、赵大牛等人被张二癞的惨叫声惊醒，提着棍棒火把匆匆赶来，看到的就是张二癞瘫在赵有田窝棚门口，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像筛糠，裤裆湿漉漉的，语无伦次地喊着“鬼火”、“草棚”、“绿光”……
众人举着火把，小心翼翼地围到那个小草棚前。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云朵和福宝白天捡的几块石头和羽毛，哪有什么鬼火？
“张二癞！你个怂包！”赵大牛又好气又好笑，上去轻轻踢了他一脚，“自己吓自己！哪来的鬼火！我看你是困迷糊了！”
“就是！守个夜都能吓尿裤子！出息！”周婶毫不客气地嘲笑。
张二癞在众人的哄笑声和火把的照耀下，也渐渐回过神来。看着空荡荡的草棚，再想想自己刚才的狼狈样，一张脸臊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嗫嚅着：“我……我真看见了……绿幽幽的……”
“行了行了！”赵有田皱着眉，挥挥手打断他，“一惊一乍的！赶紧回去换条裤子！守夜的事……唉，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张二癞被吓尿裤子的事成了靠山村最大的笑料，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捂嘴偷笑。张二癞臊得整天躲在自家窝棚里不敢出来，心里又是羞愤又是憋屈。难道自己真的眼花了？还是……那鬼火是冲着自己以前干的缺德事来的？
然而，就在第三天夜里，当张二癞顶着巨大的压力和依旧忐忑的心情，再次拿起那根削尖的木棍开始巡逻时，他的警惕性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午夜时分，万籁俱寂。当张二癞巡逻到营地边缘靠近新开菜畦的地方时，一阵极其轻微的、悉悉索索的声音传入他竖起的耳朵里。
不是风声！不是虫鸣！是……爪子扒拉泥土的声音？
张二癞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但这次他没有像上次那样惊慌失措地大叫。他屏住呼吸，握紧了手中的木棍，弓着腰，如同捕食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朝着声音来源处摸去。
借着朦胧的月光，他看到了！一只体型不小的黄鼠狼，正贼头贼脑地用爪子扒拉着一处用树枝简单围起来的鸡窝！里面关着赵大牛家仅有的两只下蛋母鸡！
一股热血瞬间冲上张二癞的头顶！不是鬼！是偷鸡贼！真真切切的威胁！
“呔！畜生！敢偷鸡！”张二癞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怒吼一声，如同猛虎下山般冲了过去！手里的木棍带着风声，狠狠朝着那只受惊的黄鼠狼捅去！
“吱——！”黄鼠狼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和怒吼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丢下刚扒开一点的篱笆口子，夹着尾巴，化作一道灰影，瞬间消失在黑暗的荒野中。
张二癞拄着木棍，站在原地喘着粗气，看着完好无损的鸡窝，听着里面母鸡受惊的咕咕声，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激动和自豪的感觉涌遍全身！
他做到了！他真的赶跑了偷鸡贼！保护了村里的财产！
第二天一早，赵大牛看着鸡窝旁留下的黄鼠狼爪印和被扒拉过的痕迹，再看看一脸疲惫却挺首了腰板、向他汇报情况的张二癞，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怀疑变成了惊讶，最终重重地拍了拍张二癞的肩膀：“好小子！干得不错！”
其他村民听说了昨晚的事，看向张二癞的目光也终于有了一丝不同。嘲笑依旧有，但里面多了一点认可。至少，这个曾经的“癞子”，在努力改变，并且真的做了一件对村子有益的事。
张二癞感受着那丝微妙的改变，心里五味杂陈，但更多的是踏实。他偷偷望向村落中央那片空地，云朵正拉着福宝在玩泥巴，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边。他握紧了手里的木棍，暗暗发誓：这守夜的活儿，他一定要干好！哪怕……下次再看到“鬼火”，他也要先看清楚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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