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国山脉的褶皱里,藏着个叫“雾隐村”的地方。村头立着棵千年老杉,树皮皴裂如老人的脸,枝桠间总悬着团团白雾,像谁把云絮揉碎了撒在上头。村民们都说,这雾是冥界的门帘,风一掀,就能看见黄泉路上的灯笼。
村口的老木屋里,挂着块褪色的木牌——“阴阳邮便”。五十岁的佐助爷爷是这儿的邮差,穿件洗得发白的靛蓝短褂,腰间别着个铜铃铛,走路叮当响。最奇的是他头顶那顶黑毡帽,帽檐用朱砂画满符咒,偏偏是反着写的,鬼画符似的,看着就瘆人。
“佐助啊,这帽子是你师父传的?”村里的小娃总爱扒着门框问他。
佐助就摸摸帽檐笑:“师父说,鬼怕反字,就像人怕颠倒理。当年他走夜路送冥信,遇着红毛鬼拦路,就是靠这帽子化险的。”小娃们听得入神,却见他突然板起脸:“可别学我——你们阳间的信,得走阳间的道;冥界的信,得走冥界的规矩。”
这年秋末,雾隐村的竹篱笆外来了个穿素缟的女人。她抱着个蓝布包,跪在老木屋前,额头磕得青石板咚咚响:“佐助先生,求您帮我寄封信。”
佐助扶她起来,见她眼尾还挂着泪,腕子上系着根红绳——是丧服的讲究。“您要寄去哪儿?”
女人打开蓝布包,里面是封叠得方方正正的信,信封上没写阳间的地址,只画着三株枯松,松下两盏长明灯。“我闺女阿绫,上个月在溪边洗衣,被山洪卷走了。”她抽抽搭搭地说,“她走前说,想在冥界收到家人的信。我听老辈讲,雾隐村的邮差能送这种信……”
佐助捏着信角,觉出纸页还带着潮气,像是沾过山涧的露水。他叹了口气,把信收进牛皮邮袋:“明日寅时三刻,我在村后土地庙等你。记着穿素色衣裳,莫回头。”
第二日寅时,雾浓得像化不开的浆糊。佐助裹紧蓑衣,跟着女人往土地庙走。脚底下的青石板路浸着露水,滑溜溜的,两边灌木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野兽挠树,又像是人在低语。
“佐助先生,那是……”女人的声音发颤。
佐助拍了拍腰间的铜铃:“别怕,这是山魅讨封呢。”他摇响铃铛,清脆的响声撞碎了雾,前面的路顿时亮堂了些。转过山嘴,土地庙的飞檐在雾里若隐若现,檐角挂着的铜铃正随着山风摇晃,和佐助的铃声应和着。
女人刚要踏进去,佐助突然拽住她:“慢着!”他指着庙门两侧——石狮子的眼睛泛着幽蓝的光,原本该垂着的舌头,此刻正吐在嘴外,滴着暗红的涎水。
“是鬼差。”佐助压低声音,“它们专拦阳间的活人,怕误闯冥路。”他从邮袋里摸出张黄符,往门上一贴。符纸“刺啦”一声烧起来,化作团金烟,石狮子的舌头“唰”地缩了回去,眼睛也恢复了石灰色。
女人攥紧蓝布包,跟着佐助进了庙。供桌上摆着三碗清水,水面浮着七枚铜钱。佐助取出阿绫的信,在香炉上绕了三圈,又往清水里蘸了蘸,这才轻轻放在供桌中央。
“阿绫姑娘,这是你娘的信。”他对着空气说,“你且收好了,莫嫌娘啰嗦。”
话音刚落,供桌上的信突然无风自动,纸页哗啦啦翻卷,最后停在最上面一页。佐助凑近一瞧,上面竟多了行字,墨迹未干:“娘,我冷。”
女人的眼泪“啪嗒”掉在信纸上,晕开团墨渍。她慌忙去擦,信纸却“呼”地飘了起来,穿过庙后的竹帘,飘向庙后的山林。
“跟上。”佐助提起邮袋,往林子里走。林子里的树长得奇形怪状,松树的枝桠像鬼爪,枫叶红得像血。他们走到半山腰时,前方的路突然被团黑雾挡住,黑雾里传来“咔嗒咔嗒”的声响,像是骨头在摩擦。
“是骨女。”佐助的帽檐符咒突然泛起红光,“她专缠走夜路的人,用骨笛勾魂。”
黑雾里走出个穿白衣的女人,脖颈处是截断的骨头,随着她的动作“咔咔”作响。她手里握着根骨笛,笛身上刻满咒文,正对着他们吹起来。
佐助立刻捂住耳朵,可那笛声像是长了脚,顺着他的骨头往脑子里钻。他踉跄两步,差点摔倒,突然想起师父的话:“冥途遇阻,以信为剑。”他抽出阿绫的信,对着骨女一指。
信纸“唰”地燃成火焰,骨女的笛声戛然而止。她尖叫着后退,身上的白衣被火焰映得透亮,露出底下白森森的骨头。“你、你坏了规矩!”她的声音像指甲刮玻璃,“冥界的信,怎能让阳间的人碰?”
“规矩是活人定的,”佐助把蓝布包护在怀里,“阿绫的娘等了这封信三十年,你忍心让她抱憾?”他举起邮袋,“再拦路,我就把这包里的信全烧了——你可知,每封未送达的冥信,都会变成索命的锁?”
骨女浑身发抖,黑雾“轰”地散了。佐助趁机拉着女人往前跑,首到看见山巅的红色鸟居。鸟居下站着个穿白无垢的少女,正踮着脚往这边望。她的裙角沾着泥,发间别着朵野菊——正是阿绫走时的模样。
“娘!”少女扑过去,接过蓝布包。女人的手刚碰到她的脸,少女的身影就开始变淡,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娘,我在冥界过得很好,有老妇人教我织席子,有小娃娃陪我玩石子。”她笑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流,“就是……总梦见你蹲在溪边洗我的旧裙子,水凉得刺骨。”
女人泣不成声:“阿绫,娘错了,不该让你一个人去溪边……”
阿绫摇了摇头,伸手摸了摸佐助的帽檐:“谢谢佐助叔叔,这帽子真好看。”她的手指穿过佐助的额头,像穿过一团雾,“对了,替我告诉邮差爷爷,下次寄信时,在信封上多画朵野菊——我这儿的朋友都说,阳间的花比冥界的漂亮。”
话音未落,阿绫的身影彻底消散了。佐助低头,见蓝布包里多了粒野菊籽,还带着体温。
从那以后,雾隐村的“阴阳邮便”更忙了。佐助的邮袋里常装着给逝者的信,有时是女儿给娘的忏悔,有时是丈夫给妻子的道歉,还有孩子给爹的“等我长大了要给你买糖”的傻话。他的反写符咒帽子依旧泛着红光,却再没遇见过拦路的妖怪——听说鬼差们见了这帽子,都远远避开,嘴里嘟囔着:“别去惹那送暖信的,比阎王爷的勾魂牌还厉害。”
后来,村里流传着个说法:雾隐村的冥信不是寄去冥界,而是寄到人心头。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没道尽的歉,没圆的愿,都跟着佐助的邮袋,翻过雾隐山,穿过黄泉路,最后落在逝者的心尖上。
而佐助依旧每天蹲在老木屋前,给小娃们讲他的帽子:“这帽子啊,不是镇鬼的宝贝,是渡魂的桥。人心都是肉长的,鬼也是人变的——你对活人真心,对逝者也差不了。”
风掠过老杉树,吹得邮袋里的信沙沙响。那里面夹着野菊籽,夹着未寄出的思念,夹着阴阳两界的温度,在西国的深山里,走成了一条永不结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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