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哥窟的回廊在雨水中泛着冷青,三百年前工匠雕刻的娜迦蛇神浮雕上,青苔正顺着鳞片缓缓爬动,像谁在石脊上绣了条会呼吸的绿绸。
十六岁的阿赞裹着褪色的橙袍,蹲在莲花池边数雨丝。他是寺里最年轻的沙弥,总被派来做些杂活——清扫落叶,擦拭佛像,或是给游客指路。可今天的雨有些不同,他刚擦净女神像脚边的青苔,那尊高两米的吉祥天女像竟突然落了泪。
石质的面庞上,两行清泪顺着微垂的眼尾蜿蜒而下,在胸前的莲花佩饰上聚成一滴,"啪嗒"坠进她捧着的银盘。阿赞的袈裟下摆被雨水浸透,凉意顺着小腿往上爬,他却不敢动弹——这是他第三次看见女神流泪。前两次分别在月圆夜和日出时,泪珠落进银盘时会发出极轻的脆响,像有人在敲一面极小的铜钟。
"阿赞!"
老住持的竹杖点在青石板上,惊起几只躲雨的犀鸟。阿赞慌忙起身,却撞翻了供桌上的铜灯。火焰在雨幕里挣扎两下,终究熄灭,只余一缕白烟缠上女神像的手腕。他这才看清,银盘里的泪滴不是水,是半透明的晶体,在雨水中泛着淡金色的光。
"跟我来。"老住持的声音比平日更沉,像敲着寺庙的青铜钟。
他们绕到女神像背后。雨势渐急,吴哥窟的五塔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像沉在碧色琉璃里的星子。阿赞的手电筒扫过女神像的莲花座,忽然被什么硌了一下——那是块半嵌在石缝里的青灰色石块,表面刻着细密的猴毛纹路,猴眼的位置正好卡着道裂缝。
"这是..."阿赞伸手去抠,石块却纹丝不动。老住持却像摸着什么活物般,指尖沿着猴耳的轮廓轻轻一抚。只听"咔"的一声,整块石头竟从底座里升了起来,露出下方深约三尺的凹洞,洞壁上嵌着无数发光的萤石,将凹洞照得如同缀满星子的井底。
石偶就坐在凹洞中央。它高约一尺,是用整块黑玉雕刻的猴神,尖嘴猴腮,耳尖挂着铜铃,脖颈上系着褪色的红绸带。最奇的是它的手——右手握着根细竹枝,左手托着片芭蕉叶,叶片上用金粉画着歪歪扭扭的高棉文:"雨至则醒,影现则安"。
"这是演猴神。"老住持的声音发颤,"我十二岁随师父来吴哥时,曾听他说,罗摩衍那的故事里,哈奴曼曾为救悉多,在洞穴里用影子戏迷惑敌人。高棉的工匠们便依着这个传说,雕了这尊石猴,说要让它替人间守着秘密。"
阿赞凑近去看,发现石猴脚边的萤石地面刻着细密的沟槽,像某种古老的星图。洞外忽然炸响惊雷,一道闪电劈在五塔的金顶上,电流顺着雨幕窜进凹洞。石猴的眼睛突然亮了——不是萤石的反光,是真正的、活的幽蓝光芒。
阿赞下意识后退,却撞在老住持身上。他们同时抬头,只见石猴的影子正投在洞壁上。那影子不是静止的,而是活了过来:石猴蹦跳着跃上洞顶,竹枝在掌心转成银亮的弧,芭蕉叶展开时,竟飘出几片真实的蕉叶香。更奇的是,影子戏里开始出现画面——
是雨季的吴哥窟。穿靛蓝筒裙的少女捧着陶碗跑过回廊,发间的茉莉花被雨水打落;戴斗笠的农夫在巴戎寺外插秧,水田里倒映着西面佛的微笑;扎着红头绳的小沙弥追着纸鸢跑,纸鸢线断了,飘到女神像的肩头。
"那是...我小时候!"阿赞指着最后一个画面。画面里的沙弥穿着比他大两号的袈裟,正是三年前的自己——那天他追着纸鸢跑,纸鸢挂在女神像的手腕上,是他搬来梯子,颤巍巍把纸鸢取下来的。
影子戏继续流动。画面里的雨越下越大,女神像的泪水开始坠落,银盘里的晶体越积越多。石猴突然从影子里跳出来,用竹枝敲了敲女神像的莲花座,又指向凹洞深处的某块石头。阿赞顺着它的手势看,发现那里嵌着块半透明的琥珀,里面封着只正在吸雨水的萤火虫。
"它在说什么?"阿赞问老住持。老住持却闭着眼,双手合十,眼泪顺着眼角流进皱纹里:"它在说...这是女神的眼泪。她的眼泪不是悲伤,是在收集人间的愿。每一滴泪里的晶体,都封着一个村民的愿望——求丰收的,求健康的,求孩子平安的。"
"那为什么现在会流这么多?"阿赞想起前两次见到的泪滴,想起自己小时候取纸鸢那天,女神像的指尖似乎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
石猴的影子突然剧烈晃动起来。它举起竹枝,在地上画出一道水痕,水痕延伸向凹洞的洞口。阿赞这才发现,洞外的雨水正顺着石猴刻下的痕迹流淌,在女神像脚下汇成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浮起片芭蕉叶,叶上的金粉文字开始流动,最后凝结成一行:"雨将止,愿当偿"。
"要结束了。"老住持睁开眼,"女神的眼泪己经收集了足够多的愿望,该把它们还给大地了。"
石猴的影子突然变得透明,最后融入石猴本体。阿赞伸手去碰,触手一片冰凉,像碰着块刚从井里捞起的玉。洞壁上的萤石开始暗淡,最后一颗熄灭时,他听见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雨真的停了。
他们走出凹洞时,夕阳正穿透云层。女神像脸上的泪痕己经干涸,银盘里的晶体全部消失,只在底盘留下圈淡淡的金痕。阿赞回头去看,发现石猴的位置空了,只余块青灰色的石头,表面的猴毛纹路却比之前更清晰了。
"它回去了。"老住持说,"演猴神的使命,是替人间守愿。当愿望实现,它便会回到石头里,等待下一个雨季。"
那天夜里,阿赞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小猴子,蹲在女神像的肩头。雨丝落在莲花瓣上,叮咚作响。他怀里抱着根竹枝,一片芭蕉叶,叶子上写着密密麻麻的高棉文。风掀起叶子,他看见叶底画着自己——穿着橙袍的小沙弥,正踮着脚给女神像擦眼泪。
后来,吴哥窟的游客偶尔会说,在雨季的黄昏,看见女神像的影子里有只小猴子在蹦跳。但阿赞知道,那是演猴神在履行它的职责——替人间守着那些未说出口的愿望,替雨季守着那些终将放晴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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