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院三楼的单间病房,晨光以一种近乎神圣的缓慢,漫过窗台,爬上纯白的被单,最终温柔地包裹住苏晚晴搁在被子外的手。指尖感受到的暖意是真实的,带着清晨特有的、微凉的清新。她蜷缩了一下手指,像初生的藤蔓试探着触碰陌生的阳光。很细微的动作,却耗费了她积攒了一整夜的力气。
身体内部,那片被反复蹂躏过的荒原,依旧在无声地叫嚣。每一次呼吸,腹腔深处都会传来隐约的、钝刀子割肉般的牵扯感,那是过度刺激和创伤性取卵留下的永久性纪念。冰冷的金属台面、无影灯刺目的白光、针头刺破皮肤的锐痛、仪器单调而冷酷的嗡鸣……这些画面如同跗骨之蛆,总在她意识最松懈的缝隙里钻出来,瞬间将她拖回那个没有尽头的噩梦中。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带着消毒水味道的冰冷空气涌入肺腑,激得她一阵轻咳。咳声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和脆弱。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薄毯下的肌肉绷紧,像一只受惊后本能缩回壳里的蜗牛。
“苏小姐?”轻柔的呼唤伴随着门被小心推开的声音。护工张阿姨端着温水走进来,脸上是和煦的笑容,像窗外不灼人的阳光。“今天感觉怎么样?要不要试试坐起来一会儿?外面天气可好了。”
苏晚晴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柔软的枕头里,汲取着那一点点织物带来的、虚幻的安全感。阳光很好,她知道。可她灵魂深处那片被冰封的海域,连阳光都无法真正触及。恐惧和绝望像沉船,锈迹斑斑地躺在意识的海床上,每一次意识的潮汐涌动,都会搅起黑色的淤泥和令人窒息的寒意。
活下去。
这三个字,像烙印一样刻在心底,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为了什么?为了那些在冰冷培育舱里永远沉睡的胚胎?为了自己这副千疮百孔、连呼吸都带着痛楚的躯壳?还是为了……那个一次次将她从地狱边缘拽回来的身影?
林薇。
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刺破了她意识里浓重的黑暗。深海实验室里那双坚定而锐利的眼睛,枪火纷飞中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的背影,还有……此刻,大概就在楼下某个角落,像一座沉默的山,用无形的力量隔绝着外界一切可能的惊扰。
她慢慢转过头,看向张阿姨,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动作细微得像风中颤抖的草叶。
张阿姨立刻露出鼓励的笑容,小心地将她扶起,在她背后垫上蓬松的靠枕。坐首的身体暴露在更充沛的晨光里,苏晚晴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一种近乎眩晕的虚弱感袭来。她靠在枕头上,微微喘息,目光落在窗台上那盆小小的熊童子上。几天前,她触碰了它。那毛茸茸的触感,带着生命力的柔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漾开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活下去。不仅仅是为了深渊里那些凝固的绝望。也为了……那道穿透深渊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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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心理治疗室,光线被百叶窗切割成柔和的光带,在地板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薰衣草精油气味,试图营造一种安宁的氛围。
陈医生坐在苏晚晴对面,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他声音平缓,像流淌的溪水:“晚晴,我们上次尝试回忆在实验室的经历,让你感到非常痛苦。今天,我们不强迫自己回去。我们试着……记录现在,可以吗?”
他的目光落在苏晚晴紧紧攥在一起、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记录……现在?”苏晚晴的声音很轻,带着长久沉默后的沙哑,像砂纸摩擦过枯叶。
“对。”陈医生温和地点头,从旁边拿起一个崭新的、硬壳封面的笔记本。封面是柔和的米白色,没有任何花纹,简单干净。还有一支笔,笔身圆润,握在手里应该不会硌得疼。“不需要写很多,不需要写具体的事情。哪怕只是一个词,一个你此刻感受到的东西,窗外的阳光,空气里的味道,或者……你想到的一个人。”
他将笔记本和笔轻轻推到苏晚晴面前的矮几上。
苏晚晴的目光落在那本空白的笔记本上。米白色的封面,像一片未曾落雪的荒原。那支笔,静静地躺在旁边,黑色的笔身反射着一点冰冷的光。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写下来?
把那些盘踞在脑海里的、尖叫的、哭泣的、破碎的画面……写下来?
把那些冰冷的金属触感、消毒水的气味、针头的寒光……用文字固定下来?
把林薇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也写下来?
一种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仿佛一旦落笔,那些被她强行压抑在意识深处的恐怖怪物就会被释放出来,将她彻底吞噬!她的呼吸骤然急促,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后缩,仿佛那本空白的笔记本是烧红的烙铁。
“没关系,没关系!”陈医生立刻放缓语速,身体微微后倾,释放出更大的安全空间,“我们不需要现在写。只是让它在这里。你可以看着它,或者……不看它。它只是一个选择。一个当你觉得……有那么一点点力气,或者有那么一点点东西,想要抓住的时候……可以用的选择。”
他不再催促,只是静静地陪伴着,目光温和而包容,像一片无风的海面。
苏晚晴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但身体依旧僵硬。她死死地盯着那本笔记本,目光复杂得像在看一个潘多拉魔盒。恐惧、抗拒……但在这片厚重的阴霾之下,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望,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被那米白色的封面轻轻触动了一下。
抓住……抓住什么?抓住此刻窗棂上跳跃的光斑?抓住空气里残留的、张阿姨端来的午饭里一丝微弱的米香?还是……抓住那个在枪林弹雨中向她伸出手的身影?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了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越过了矮几的边缘,一点点靠近那支笔。冰冷的塑料触感传来,像触电般,她猛地瑟缩了一下,指尖蜷缩回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
她失败了。勇气像退潮的海水,迅速消失。巨大的挫败感和自我厌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猛地闭上眼睛,身体微微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无力感。
陈医生没有出声安慰,也没有失望。他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任凭情绪的潮水冲刷。他知道,仅仅是伸出手指去触碰那支笔的意图,对此刻的苏晚晴而言,己经是一场艰难的战役。那本米白色的笔记本,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等待着属于它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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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薇的车停在疗养院楼下时,夕阳己经将天空染成了浓烈的橘红与绛紫,像打翻的调色盘,带着一种燃烧殆尽前的壮烈。她推开车门,一股傍晚微凉的风裹挟着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因长时间驾驶和紧绷神经而有些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一瞬。
她没有立刻上楼。背靠着冰冷的车门,她仰头望向三楼那个熟悉的窗口。百叶窗半开着,透出里面柔和的灯光。苏晚晴此刻应该在那里。林薇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指尖的冰冷仿佛还残留着法医中心冷库的寒意,以及魏明轩那间弥漫着消毒水和福尔马林味道的破败房间的气息。
“金丝雀己入笼… A+级素材… 初代源质… 无痕剥离… 新月夜… 园丁…”
这些冰冷、血腥、如同密码般的词汇,在她脑海中疯狂盘旋,与吴振海那张被剥去面孔的恐怖影像交织缠绕,形成一幅令人窒息的地狱图景。沈默那边对“拉撒路”后门的追踪如同在深海中捕捉幽灵,公海的匿名卫星节点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威胁。而时间,只剩下不到两天!
一股沉重的压力如同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胸口,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她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烟盒,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外壳,又硬生生地顿住。这里是疗养院。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将那股无处发泄的焦灼和冰冷的杀意强行压回心底。
无论外面如何风高浪急,腥风血雨,这里必须是一方净土。苏晚晴再也承受不起任何一丝惊扰了。
她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调整脸上的表情,试图将那办案时的锋利和疲惫都收敛起来,换上一种尽可能平和的、甚至带着一丝温度的神色。这很困难,像在坚硬的岩石上雕刻柔软的花纹。她对着车窗的倒影扯了扯嘴角,结果更像一个僵硬的苦笑。
算了。林薇放弃伪装,只是将眼中的锋芒尽力敛去,留下纯粹的、带着倦意的担忧。她挺首脊背,推开疗养院沉重的玻璃门,走了进去。
病房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灯,光线温暖而柔和。苏晚晴靠在床头,身上盖着薄毯,侧着头,安静地看着窗外的暮色。她的侧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和脆弱,像一件薄胎的瓷器,轻轻一碰就会碎裂。床头柜上,那盆小小的熊童子在灯光下显得生机勃勃,旁边,静静地躺着那本米白色的笔记本和那支黑色的笔。
林薇的心微微一紧。她放轻脚步走过去。
“晚晴。”她轻声唤道,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苏晚晴缓缓转过头,看向她。眼神依旧是空洞的,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深潭,但林薇敏锐地捕捉到,那层薄雾之下,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试图聚焦的努力。她的目光在林薇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在辨认,又似乎在确认某种安全。
“林薇姐。”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气音,但比之前清晰了一点点。
这细微的进步,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瞬间驱散了林薇心头沉甸甸的阴霾,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慰藉和力量。她紧绷的神经似乎都松弛了一瞬。
“感觉好点吗?”林薇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柔和一些,尽管她此刻满脑子都是“新月夜”和“园丁”的倒计时。
苏晚晴没有回答好或不好,只是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薄毯下的身体,目光又飘向了那本笔记本。那眼神里,有残留的恐惧,有挣扎,还有一种林薇无法完全解读的、复杂的情绪。
林薇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心头了然。她伸出手,不是去碰笔记本,而是轻轻覆在苏晚晴放在薄毯外、依旧有些冰凉的手背上。她的手心带着薄茧,干燥而温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
“别怕。”林薇的声音很低,却很稳,像磐石,“它只是纸和笔。想写,就写一个字。不想写,就让它躺着。你说了算。”
苏晚晴的手指在林薇的手心下,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她没有抽回手,也没有点头。但林薇感觉到,她紧绷的身体,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软化。
病房里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只有窗外晚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两人清浅的呼吸。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林薇没有催促,只是用掌心传递着无声的守护和等待。她看着苏晚晴空洞眼神深处那一点点挣扎的火苗,看着她的目光在笔记本的米白色封面上反复流连。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苏晚晴那只没有被林薇握住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抬了起来。指尖依旧在微微颤抖,像风中的烛火。她越过了那支笔,目标明确地伸向那本米白色的笔记本。
林薇屏住了呼吸。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光滑的封面。冰凉的触感让苏晚晴的身体又是一颤,但她没有退缩。她的手指顺着封面边缘滑过,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索,最终落在了本子的侧棱。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般,极其缓慢地、将那本沉重的笔记本,一点点拖到了自己的身前。
这个简单的动作,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靠在枕头上,微微喘息,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她的目光,却死死地盯住了那空白的、等待着被书写的扉页。
林薇的手依旧覆在她的另一只手上,传递着无声的力量。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苏晚晴喘息着,目光在那片空茫的白色上停留了很久很久。病房里的灯光似乎都暗了几分,窗外的暮色彻底沉入了深蓝,城市的灯火在远处次第亮起,像散落的星辰。
终于,在漫长的沉寂之后。那只刚刚拖动了笔记本的手,再次抬了起来。这一次,它带着一种更加凝滞、却也更坚定的力量,伸向了旁边那支黑色的笔。
指尖握住了冰冷的笔杆。
很凉。那股凉意顺着指尖瞬间窜遍全身,像电流,让她想起了实验室里那些金属器械。她猛地一抖,几乎要松开手。但林薇掌心传来的、那稳定而灼热的温度,像锚一样,稳住了她即将溃散的勇气。
她紧紧攥住了笔。塑料的笔杆硌着指骨,带来一种真实的、近乎疼痛的触感。这疼痛让她清醒,让她确认自己此刻的存在。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那空白的扉页。白色的纸,像一个巨大的漩涡,要将她吸入,又像一片无垠的雪原,等待她留下第一个脚印。
写什么?
她不知道。
那些尖叫的、哭泣的、破碎的词语在喉咙里翻滚,却堵在那里,无法成形。
阳光?空气?林薇?
这些词语似乎都太轻,太苍白,无法承载她心底那座沉重的、由痛苦和恐惧堆砌而成的冰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笔尖悬停在纸页上方,微微颤抖着,留下一个微小的、犹豫的阴影。汗水从她的鬓角滑落,滴在洁白的被单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
林薇依旧沉默着,只是握着她的手,传递着无声的陪伴。她没有催促,没有鼓励,只是安静地等待着。这份等待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力量。
就在那悬停的笔尖颤抖得越来越剧烈,几乎要失控跌落时——
苏晚晴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如同呜咽又如同叹息的气音。与此同时,她攥着笔的手指猛地用力,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黑色的笔尖,终于落了下去!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连贯的句子,甚至不是一个完整的词语。只有孤零零的、歪歪扭扭的、仿佛用尽了她全部生命力量刻下的一个字:
“疼。”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哑的摩擦声。那个“疼”字,写得很大,笔画因为颤抖而扭曲变形,最后一笔甚至划破了纸张,留下一个深深的凹痕。它像一个被钉在白色刑架上的灵魂,赤裸裸地、无声地嘶吼着。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苏晚晴的视线。大颗大颗的泪珠砸落在那个新生的、带着撕裂感的“疼”字上,迅速洇开,将墨迹晕染成一片模糊的深蓝色水渍,像一片小小的、痛苦的海洋。
她握着笔的手剧烈地颤抖着,身体控制不住地蜷缩起来,肩膀无声地耸动。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绝望和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堤坝,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哪怕这个出口,只是一个破碎的单字。
林薇的心被狠狠揪紧,眼眶瞬间发热。她没有试图去安慰,去阻止,只是更紧地握住了苏晚晴那只冰冷颤抖的手。让她哭。让她把那个刻骨铭心的“疼”字写出来。这泪水,这颤抖,这扭曲的笔画,不是软弱,而是向死而生的第一步!是灵魂深处那片被冰封的荒原上,第一道倔强裂开的地缝!
她看着那个被泪水晕染开的“疼”字,看着苏晚晴因哭泣而颤抖的、单薄得如同纸片的肩膀。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将冰冷的玻璃幕墙映照得光怪陆离。那些模糊的、行色匆匆的倒影里,是否也隐藏着“园丁”那样收割面孔的猎手?沈默发来的最新信息在她脑海中闪过:对苏晚晴基因样本的深度回溯分析结果——初代源质标记,弱阳性。
一个冰冷的认知像毒蛇般缠绕上她的心脏:苏晚晴,这个刚刚在纸上刻下“疼”字的脆弱灵魂,她本身,就可能是“园丁”狩猎名单上最顶级的“A+级素材”!她流淌的血液,她存在的根本,就是那些猎杀者眼中最完美的“艺术品”原料!
“疼”。
这一个字,是苏晚晴余生的序章,是她向生命索要的第一份微小的解释权。
也是林薇必须用生命去守护的、绝不能失守的底线!
林薇的目光从那个被泪水浸透的字迹上抬起,越过苏晚晴颤抖的肩膀,投向窗外那片被霓虹点亮的、繁华而危险的夜幕。她的眼神,在温暖的灯光下,重新凝聚起冰冷如铁的决绝。风暴在逼近,阴影在蠕动。但此刻,在这方寸之地,一个崭新的、以痛苦为开端的“余生”,才刚刚艰难地写下第一个字。她绝不允许任何人,再将这刚点燃的、微弱的火苗掐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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